作者:黃色飯糰
去年夏秋交替,陽光還是義無反顧地在每個水泥牆面上、樹葉的縫隙間衝撞。我暫時告別醫院的實習,學校附近的國小及里民服務中心成為新的實習場域。為了前往距離兩個捷運站的鄰里,在其中穿梭自如又不致於被烈日融化成一灘汗水,還沒有機車駕照的我,在某個濕熱的傍晚買了一臺腳踏車。
來到Google 地圖上的G牌腳踏車店,門口玻璃門後華麗地擺了一排競速腳踏車,牆壁上甚至釘著越野車,看起來不像是我一個窮學生預算裡買得到的。
「這裡有淑女車嗎?就是有籃子的那種。」
不知道為何,老闆突然像是被大肆冒犯一般,臉色變得冷冽與不屑,用著鼻孔朝著我說如果只是用來代步、日常買東西的車子,那麼他的店裡沒有。「喔,好吧,謝謝。」也許他沒有不善。我只能認為他的態度來自於腳踏車職人精神。
走過街角,是一間跟亮麗、乾淨之類的形容詞相距最遠的腳踏車行,騎樓下的店鋪內除了塞滿被塑膠袋和灰塵覆蓋的腳踏車,牆壁上也快要掛滿了。彷彿只要從裡頭牽出一輛,其他輛就會崩塌在地,達到令人寸步難行的境界,看起來像是有腳踏車囤積症無法斷捨離的住戶。
「老闆,你有賣淑女車嗎?」我又問了差不多的問題,不過不知道為什麼我有先做好會接受到冷眼的心理準備。
「當然有,我賣很多腳踏車。」老闆咯咯地笑,像是第一次遇到有人竟然在看到店裡這麼多腳踏車之後還問出這種荒唐問題。
那是一臺銀色菜籃車,老闆指著它。
「這個大概一兩個月輪胎才會要打氣一次,紅色那一臺就比較常要去打氣。」
我想著這樣也好,畢竟紅色的車顯招搖。頻繁地跟機車行請求幫忙打氣,感覺也不好意思。老闆看我沒有開口說話的半秒鐘,轉身就把掛在天花板上的車用鐵桿子勾下來。「來,腳踏車給你去旁邊公園騎騎看,覺得車子可以、喜歡再買。」
那天我就把腳踏車騎只有一個捷運站距離的學校,路途中雨滴下來歡迎。放眼望去是黑天暗地,手忙腳亂一番才能把腳踏車鎖在圖書館旁邊。雖然淋雨會生鏽,但也只好讓車子留在原地淋雨。
如果是那些炫目的腳踏車車主,下雨天是一定不會把車子騎出去的,當然更不會在兩個月後把腳踏車放在捷運站,發生忘記上鎖,被人偷走的故事。
我騎著ubike去警局,心裡想著騎腳踏車找腳踏車真搞笑。警察做完筆錄跟我說,有極高的可能性是流浪漢騎走了,最近在路上可以多注意看看。
「我如果看到我的腳踏車要怎麼做?」
「跟蹤他。」
這個回答荒謬到讓我反射性的「蛤?」脫口而出。
「跟蹤他,然後看他停在哪裡通知我們。」不知道警察是故意裝幽默還是一個說話總說一半的逗號人。
大約三天之後,警察打電話跟我說找到了,只不過腳踏車變成黑色,坐墊和籃子也都不太一樣。
電話內我不太能理解,但結論是腳踏車找到了。
終於,我在警局看到一臺全新樣貌的腳踏車,亮銀色的不銹鋼被均勻抹上烏黑的油漆,配上舊式、細鐵桿形塑成的黑色乾扁坐椅,前方掛著鐵黑菜籃,底部鴨綠色墊子阻擋網狀的簍空,整台車放到菜市場裡能夠完全融入。
要是我在路上看到這輛腳踏車,我想連我都認不出。更遑論跟蹤或是趁對方不注意,衝上前去踹對方說「你這個臭傢伙給我下來,這是我的腳踏車!」 類似這種誇張的發展。
偷竊屬公訴罪,雖然我不打算在民事上提出告訴,我們還是必須開刑事檢察庭。我好奇對方的長相和來歷,究竟是習慣性順手牽車抑或熱愛撿回收的人,還是如同警察猜測的無家流浪者呢?
走在法院二樓,檢察廳在轉彎後的走廊。我在轉角看到一位老伯伯,他雙手交握、身體微駝地坐,似乎在等那木門後的公堂。
他會氣憤嗎?還是在反省?異樣愧疚感和緊張纏上胸口,我捶了捶自己試圖讓心跳安分一點。
身邊的人問我既然沒有提告,至少該買新的菜籃和坐墊。然而對我來說,就算車子面目全非,那也還是能騎的腳踏車,車的價值沒有減損多少,至少從我將它牽出那灰塵滿佈的車行那一刻開始。
“To err is human, to forgive divine”
腦子裡浮現的是這一句英文諺語。
雖然內心這樣想,不過我畢竟並非什麼賢能的偉大神祇,什麼都不計較地原諒的話,就不是神性而是偽善了。
家人在開庭的前幾天問我打算如何當庭和解,我還是沒什麼頭緒。但是就這樣對一個七十幾歲的人說你不可以再做這種事,對方真的就不會再偷牽腳踏車了嗎?又不是給小孩子看的卡通。
不知道哪裡冒出鬼點子的老爸,面色狡黠地提出了建議,嘿嘿笑地要我跟對方求償。
我皺了一下眉頭,「怎麼樣?」
我知道他一定有什麼機靈的計畫憋在喉嚨裡。
「跟他說,我要求償一塊錢。」然後他一本正經地說,這樣就能圓滿終結這件事,不會有命運糾纏,變成彼此下輩子的冤親債主,像漫畫裡出現的劇情。
法庭上,阿伯承認他在清晨五點運動時臨時起意。正當我提出一元和解,檢察官詢問之時,阿伯著急地拿出五千塊說一定要賠給我,並且朝著我遲鈍的手心裡塞。
「這樣的金額,我們都可以一人買一臺腳踏車了呢,阿伯。」我在心裡這樣想,但是最後沒有在莊嚴的法庭上說笑。
「阿伯,一千就好了啦!」最終阿伯也同意,終於緩緩地吐氣坐回椅子上,像是他肚子填塞的慚愧,終於在一吸一吐之間獲得緩解。
至於為何要將車子漆成烏黑,我感謝檢察官向阿伯提出疑問,即使這可能是偵查庭上本來就應該要問的基本問題。
「因為那個鐵的地方,很多都生鏽了。」口罩下的我忍不住無聲大笑,又想起了那個牽新車的淋雨晚上。
到目前為止,腳踏車的外型仍維持破舊不堪。我學到阿伯把抹布塞在坐墊下的巧思,以便放晴後擦拭坐墊上的雨珠,但是有時候仍會被那改造的破鐵籃刮到而感惱怒。
可能我沒有像G牌腳踏車店老闆那般人士愛護腳踏車,即使是阿伯漂亮地漆上的啞光黑油漆,最近也已經開始一塊一塊地掉落,不久之後大概會變成斑鬣狗身上那種黑色、灰色交雜的斑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