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宸緯
「當陽光再次回到那飄著雨的國境之南,我會試著把那一年的故事再接下去說完。」(范逸臣《國境之南》)
《海角七號》的最後,梁文音目送著大船是離港口,甲板上中孝介滿懷不捨與怯弱的凝視港邊,《野玫瑰》的合唱催人淚下。大時代的兒女情長,似假卻真,一直到今日。愛情是生命的共鳴,離別是人類的共情,無關時代科技,無關主義文明。
在我還不懂愛情的年紀看《海角七號》,不知道為什麼阿嘉要抱著友子說「留下來,或者我跟你走。」我甚至以為最後大船駛離的港口位於墾丁。其實墾丁並沒有大海港,但墾丁有一座大燈塔,耀眼光束橫越了百餘年的歷史橫截。
上次到鵝鑾鼻燈塔是2018年的事了。從小到大,墾丁去了二十餘次,鵝鑾鼻於我帶著一種太過熟悉的氾濫感。與其看那印象中從未開放入內參觀的燈塔,倒不如順著木棧道而下,倚在欄杆旁看奇形怪狀的珊瑚礁,看泛著青藍光澤的海波拍打著珊瑚礁,甚至,就這麼一路走到最南點去。
看那些珊瑚礁卻又會想起燈塔。鵝鑾鼻燈塔的設立源於八瑤灣事件和牡丹社事件,美國人和日本人的漁船遇上颱風,雙雙在此觸礁,和原住民一陣衝突,最後釀成國際大禍。事件後,兩國皆要求清政府於此設立燈塔,「東亞之光」於焉亮起。
過去學歷史,多半著重兩事件如何喪權辱國,如何增設行政軍防,好奇怪,就是沒人提過燈塔的事。我要真到了燈塔之下,一字一字讀著導覽,才知道眼前遊人如織的觀光名勝,竟也承載著滿清治臺,由消極而積極的歷史重量。人類入侵的自以為是,弱肉強食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從此表露無遺。
人類就是這樣。一個人拼搏為風光數十年,一群人擴張為風光數百年。牡丹社事件影響了滿清近五十年的對台政策,扎實地被燈塔紀錄;往後日本人也影響了台灣五十年,那些細碎的故事,則被寫入了電影,同樣由這處國境之南見證著。
南國氣候宜人,但風大土瘠,我相信無論清領日治,這裡一定和繁榮沾不上邊。日治過後,大概也沒什麼人到墾丁來;但現在,從鵝鑾鼻一路走到墾丁大街,福容福華凱薩,大灣小灣香蕉灣,砂島船帆石青蛙石,民宿、飯店、觀光景點林立,大概都是近五十年發展起來的。這一段我用徒步的方式走過,從福容飯店跑步到墾丁大街,那是和高中同學畢業旅行時賭氣的行為。那時天已經黑了,我們笑得很尷尬,因為跑得很累;舉目望著路燈,鵝黃色的,和燈塔的色光差不多。當然,燈塔的光束,亮多了。
五十年太長,足以顛覆一個地方的一切印象。現在燈塔是墾丁觀光的指標,在地船家的依託與信賴,早已卸下了歷史大業的沈重。或許,又一個五十年,墾丁沒落了,觀光停滯了,人遷走了,那自然也不會有人談論燈塔了。或許,到那個時候,會有偶來的地質學家測量這兒的珊瑚礁又抬升幾公尺、海平面漲退了數公尺⋯⋯喔,不,要抬升數公尺,那得幾萬年啊!
關於墾丁的一切故事,甚至故事之外的事,只有珊瑚礁有資格說。
我的墾丁記憶比珊瑚礁短很多。
我印象中的墾丁大致以恆春古城的城牆為界,粗略的分成牆內、牆外兩塊。而城牆外又可再細分東海岸和西海岸兩部分。大部分遊客熟知的墾丁被歸類在城牆外的東海岸,屏鵝公路往鵝鑾鼻方向,由墾丁大街算起,一直到燈塔附近。
我不愛逛大街。但沒逛大街,好像沒到過墾丁。
我陪同學逛過一次大街,人潮竄動,貌似某某遊行造勢之場,但記憶點只停留在東西都很像,價錢也都貴得差不多。深度地走訪大街,可能更適合早上。古人說,觀察一個人要看他喝醉時、臨財時、近美色時,要看一處夜市,則要看它休息時、沒人時。早上行走大街,攤攤休息,帆布垂下,垃圾遍地,頹喪的樣子令人唏噓。其實仔細想想,夜裡繁華日裡殘破,臺灣引以為傲的夜市文化,大部分皆是如此。
外出旅行吃晚餐,別總是逛夜市,就像到了墾丁,別總是吵著要到大街去。街頭巷尾很多頗具特色的小店。不過,那得換個方向,往城牆裡走去。
我覺得從大街到恆春,行經南灣的這段路才是最能代表墾丁的。右岸民宿錯落,荒涼處偶有墳墓,左岸灣廣海闊,遊人、陽傘、歡笑密佈,白天洋溢著如豔陽一般的熱鬧喧囂,而晚上錯落的霓虹和星光鑲嵌公路上,從海的那頭看回來,像一條由南國的星砂、貝殼砂串成的項鍊。這些散落的串珠遠看千篇一律,近看則各有千秋。有家名叫「迷路小章魚」的民宿酒館一次次讓我流連,屋內被漆成愛琴海一般的白,幾把木色的小椅子,一座頗具規模的小吧台時不時可見火焰竄起,吧台上方吊滿各式廚具,廚具後羅列著整排洋酒⋯⋯
來「小章魚」,必吃沙丁魚薯條。鐵製一筒,頗有意思,配一盤義大利麵,在微微晃動的橙黃色燈泡下享用,無比享受(若夜宿樓上,亦可通宵小酌)。夏日薄暮來此最為適合,因為來得太早沒意境,來得太晚,窗外黑成一片,什麼都看不到。
墾丁是被豔陽挑選的地方。不同角度、不同溫度的太陽會賦予它不同的風貌,從早到晚,從西自東,從冬而夏。沒有太陽的墾丁像是沒有了靈魂,好比晚上;晚上的墾丁人多半在飯店民宿裡開轟趴,要不就成團成堆的濃縮在墾丁大街上。
臺灣人似乎對夜裡的聚集情有獨鍾。或許,這也是夜市文化的由來吧!
夜宿墾丁,我喜歡選一個晚上到恆春城邊,開賽車、逛古城、吃鴨肉。恆春城內的鴨肉冬粉我聽說過兩家,轉運站廣場對面的「夥計」,還有「阿嘉的家」隔壁巷子的「鄉村」。其實我對「鄉村」沒什麼印象,較常光顧「夥計」,聽父親說這家店他當兵的時候就有了。掐指一算,約莫四十年了。
2022年考完大學後,和家人去了一趟墾丁,一抵達就去吃「夥計」,但父親說有點走味。我有留意到店門口切鴨肉的師傅年輕了一點,大概是傳給第二代了。父親每回都叫三碗冬粉,豆乾花乾米血滷蛋加半隻鴨,夾妥,放到鐵盤中,送到以前那位老老闆手中,輕輕一拋,刀面下拍,左手一拱扶在金褐色的鴨背上,右手翻刀而起,自然而然找到左手摸出的紋理,砧板上篤篤作響,形成一種節奏;切畢,老闆手向後一摸,花乾滷蛋滾在面前,刀尾一沉,滷蛋應聲而裂,還裂得整齊。然後,滿盤的滷味便可上桌了。
刀工如神,那隨力道嵌入肉中的好味道自然不消多說。
不見老老闆,大概也能明白為什麼鴨肉少了點滋味,本以為「夥計」也走上了許多老店都會經過走味而後沒落之路。暑假同學又約墾丁,一下車便看到老老闆倚刀獨立門口。我笑了,疾呼同學去點菜,我則在旁邊揶揄老闆:「呀,怎麼上次來沒看到你呀?」老闆俏皮中不失靦腆答到:「偷個懶都被你抓到!」
知名觀光景點多有淡季旺季之分,許多名店的食材和營業時間隨之調整。店出名了,賺夠了,大可不必工作得那麼累、那麼勤。人之常情,情由可原啦!
不過老闆終究是老了。以前劈斬拍切之利索,那是名符其實的游刃有餘;現在,他傴僂了,動作慢了許多,眉宇間也少了幾分地主名店的商業霸氣。以前老闆切菜就切菜,從不會跟客人閒聊。廢話,外面大排長龍,哪來的時間閒聊?
時流若水,洗蝕人事。這大概是最溫和的一種,需要經年累月才看得出來。
「夥計」前就是恆春老街,步行數分鐘可到西城門,《海角七號》裡阿嘉砸完吉他後騎進的那個門。夜裡城牆不打燈,只有城門裡有兩排燈條亮著橙黃色光照著拱壁,華燈燦爛,更勝門外許多。我2012年春節來到恆春,因害怕鞭炮的聲響四處尋找店家躲避,發現巷子口有一家窯烤披薩,在驚嚇中竟有美食享用,自有一番好感,無奈那味道我全然忘了。今年路過那裡,走到巷子口,招牌已經換成炒飯、炒麵之類的東西。
我想起2018年,在恆春南門旁吃過的一家早餐蛋餅,那餅皮綿綿QQ的,紅醬甜甜酸酸的,很特別。但我那次吃完之後再也沒有吃過,應該說,我記得地點、記得樣貌、記得味道,但我再也找不到那家店。
2018年彷彿是我墾丁印象的轉捩點,許多事物於焉開始變化,慢慢超脫了記憶中的模樣。食物如是,海灘亦如是。
在我心中,墾丁的沙灘,星砂位列第一。
星砂的沙灘是扎實的珊瑚砂、貝殼砂,白砂最純正的來源。臺灣沿海岩石北繞,峭壁東環,西部盡是板頁岩侵蝕沖積而成的黑沙泥灘,鮮有白砂海灘;凡海岸成白色之處,幾乎都以「白砂」命名了,北海岸的白砂灣如是,墾丁的白砂更是如此。但墾丁白砂並非全白,摻著金黃,或者說土黃。小時候學美術時聽說過,金黃土黃,本是同一顏色,只是有沒有光澤的差別罷了。
據父親說,他當兵的年代白砂是個秘境,入口並不好找。拐進巷子,從幾幢水泥已剝落的矮房後繞過,再從一條緩緩下坡的小道走向沙灘。有同袍熟門熟路,相揪前來,從此成就了我們家的沙灘印象。自我有記憶以來,我到墾丁玩水,幾乎都來白砂,南灣、帆船石各去過一次,而小灣沙灘是專屬凱薩飯店房客的享受。白砂夏季迎西南風,海床下有礁石,海浪特別洶湧,但又不致危險,玩起水來最為有趣。高中畢業後和同學來,我和H衝過層層的浪裂線,在海中仍可明顯感受到陣陣湧動,頗為刺激。但這一次來,白砂的沙比從前更黃了一些,人更多了一些,而海,也更濁了一些。
2018年到白砂,赫然發現入口變了,拓寬了,建了大門,步行到沙灘的陸地整建為營地,還有人開起了販賣部餐廳,訂了低消。那回走進那嶄新的園區,被迫買飲料點了餐,然後又興致缺缺的出來。這裡往後人必然愈來愈多,民宿、飯店聚集,甚至可能形成一條鬧街夜市⋯⋯白砂變成了一處觀光名勝該有的樣子,但,不再是我心中嚮往的樣子。
2019年我國中畢業,放榜後又去了墾丁。午後接近傍晚,艷陽呈刺眼赤白色斜掛天際,我和家人從紅柴坑駛向後壁湖,中途行經白砂但沒有停留。倒是到後壁湖時,在碼頭邊緣的堤道隨意行駛,意外發現草叢堆中有一條小徑,跨過矮提防,看到一處潔白的沙灘橫臥,隨手一揀盡是小巧迷人的貝殼和珊瑚,順著堤防走,還能走到一座小燈塔旁,燈塔正下方就是海,好藍的海,藍的見底,海底有隻螃蟹,正緩緩地爬向沙灘⋯⋯
就是這裡,星砂。
墾丁太遠,從北部前往至少需要四天以上的假期,否則,一切只是為了抵達而抵達,大部分的時間,不過趕車而已。
我的高中畢業旅行就是如此。
在我高中讀書的歲月裡,我經常躲到過去旅行的印象裡逃避生活的繁忙,我最常神往的地點是一處無人的,不大的,海底有螃蟹爬來爬去的,岸旁有蔚藍碧波輕拍的潔白沙灘,以及一處得已攲倚的山腰,點杯飲料,俯瞰酒紅天際渲染無邊汪洋。這是我心目中真正的墾丁,最美的墾丁,但是,畢旅都沒有去。
那處沙灘,是星砂;而那座山腰,是關山。
2022年我和最要好的高中同學到墾丁自由行,我頑強地指名要去這兩個地方。J對墾丁完全沒有概念,不解我為何堅持。他的記憶只停留在畢業旅行。我的認知沒有錯,一趟畢業旅行,根本不算來過墾丁。
但此行我竟無法證明自己的堅持有何意義,當我站在星砂灣一旁的海提上,看著污濁的海水漂浮瓶瓶罐罐,呆愣了許久,好多的記憶、歡笑、感動被失望、憤恨、抑鬱吞沒,畫作壘塊塞住胸口。J那天站在堤防上,只是冷冷地說:「來這裡幹嘛?這裡戲水品質那麼差!」
我心如刀割地想要怒吼,卻不知道對誰。
墾丁發展觀光,從國家公園成立至今整整四十年,遙遠的距離形塑神秘感,珊瑚和海洋交織永恆的夏日風情,一波又一波心生嚮往的旅人慕名前來;《海角七號》的大紅又把此處推向另一個旅遊顛峰。但近十年來,飯店炒作房價、小販敲竹槓、珊瑚白化、海洋垃圾等等負面新聞不斷,重挫觀光形象之餘,墾丁的風景和環境也著實被破壞了。就像這回走上星砂的堤防,看著淺灰大洋波濤,莫名的想哭。那感覺大概就像失戀那晚,或者說,在雨夜裡不停思念著一位再也無法謀面的戀人。
墾丁、恆春來了二十幾次,太多的記憶拼貼幾近一幀完整的印象,卻在某個瞬間猛然發現某個角落早被撕去,不知遺落何處。舊的記憶仍在,但新的回憶卻再也不會發生。
駛離星砂,我看見外面斗大的「星砂灣」路標和入口,一旁停滿車輛。從星砂駛向關山的路上我只是沉默,看著窗外,從樹木遮蔽較少處可以看到圓圓扁扁的火球四射燦金的光束,海從視線底端延伸、擴展,整片都是紅色的,壯闊的莫名,蒼涼的莫名。當車抵關山,站上那久違的瞭望台,夕陽已經隱到雲層之後,地平線之下了。
我知道明天太陽還會升起,從龍磐公園,而後鵝鑾鼻、大灣、小灣、墾丁大街、社頂公園、南灣,劃過核三廠後三座不斷旋轉的風車,橫過恆春斑駁殘存的城牆,照過午後在白砂戲水的人們,然後又從關山落去。無數的旅人也是如此。反覆的來與往間,很多的東西被帶來又被帶去,但有更多的東西,帶走之後,再也回不來了。
「當陽光再次離開那太晴朗的國境之南,你會不會把,你曾帶走的愛,在告別前用微笑全歸還?」(范逸臣《國境之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