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黃向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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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世紀末,郁永河因朝廷派遣來臺採硫礦,北投被紀錄於《裨海記遊》一書。
18世紀末,漢人建立北投庄,平埔族居住於漢化的內北投社(今北投區)及較少與漢人聯繫之外北投社(淡水區北投里),最終後者亦被漢化。
19世紀末,日本人類學家伊能嘉矩來臺進行田野調查,確認北投之臺語發音與平埔族巴賽語「Pataw」類似,意指女巫,猜測為硫礦溫泉之蒸氣造就此地朦朧神秘。
作家H說,大學時期,最喜歡在北投一帶遊走。
H校內文學獎以賣藥郎為題,書寫過去北投獨有特色。賣藥郎善以浮誇手法吸引群眾。單口相聲、押韻打油詩,藥郎出口行雲流水,表演不時穿插浮誇縮骨功,軀體塞進窄小的頑童衣物。蛇毒可以治感冒,客官請看,活蹦亂跳的眼鏡蛇咬住兔子或其他小動物。
六七零年代經濟景氣回暖,灰色產業襲捲台北,慾火黑夜裡燃起。肉體、氣息、黏稠的、溫熱的,在黯淡昏沉的燈光下交纏。
賣藥郎放出絕招,脫衣舞女褪去外裳走出簾幕,閃爍目光中面無表情扭動身軀,散沙般觀眾遂又聚攏。
H繼續分享過去的記憶與照片,記憶往前追。孩童青澀,母親攜子女來台北。舊式火車駛往繁華所在,尾煙拉出與高雄的距離,至此,關於高雄的回憶只剩孩提時串門的商場,以及瑣碎片段。幾年後,商場也因火災而徹底消逝。
1990年,林強寫下<向前走>:
「台北 台北 台北車站到啦
欲下車的旅客請趕緊下車
頭前是現代的台北車頭
我的理想和希望攏在這」
北投算是台北嗎?據說,北投人介紹自己時,不會自稱台北人,而是北投人。
化外之地,照片中地熱谷未有欄杆,碎石、黃土路直接通向溫泉池,溫泉蒸騰,彼時地熱谷稱為地獄谷,地獄谷是居民假日休閒之地,雞蛋蔬菜等小販齊聚周邊,小孩滿臉期待地把雞蛋浸入熱水。後來,因陸續有人被燙傷而蓋起圍欄。幹嘛改名字,H如此說。
北投火車站鄰山城,鐵路緊貼現今捷運淡水信義線,紅線的尾端,穿過城市邊拓,走向海洋。H喜歡坐在火車尾的小平台,打開門,雙腳伸出纖細鐵欄杆,在快速移動的軌道上晃啊晃,微風擁抱嬌小的軀體,城市擁抱微風。
民國七八十年代,台灣介於戒嚴與解嚴曖昧不明的界線,眾人情緒仍深陷中華民國聯合國席位被中華人民共和國取代,中美斷交、中日斷交等消息,某一刻,全國上下相信台灣被永遠地拋棄,成為國際上的孤兒。
封閉與負面的社會風氣在台北空氣裡飄盪,野百合學運蠢蠢欲動,沉默中蓄勢待發,北投與淡水等地,是H欲逃離現實的去處。H走進陽明山,在小路中亂闖,一次又一次深入山的肌理。未知的黑暗時代,陽明山不會傷害人,他如此相信。
山脈另一側,大度路機車引擎低吼,改造摩托車酷炫地冒煙,掛上搶眼LED燈在通敞馬路上競速,此地也逐漸聲名遠播,周末攤販、人群相聚好不熱鬧,直至快慢車分離此番風景才消失。
H又說了許多。朦朧歲月中,青澀的大男孩或許正扛著瓦斯,騎機車經過此地,北投山路彎曲,彎曲山城,大男孩不知曉他的命運將改變。女巫之地,溫泉氤氳硫磺沸騰,於是他在盆地之緣愈走愈亂,在時間與文化的小徑迷航。
少年數年後成名,漸漸有人得知他叫李宗盛,他說,這是我的家鄉。陳明章則搖頭歌唱,北投迷霧愈來愈大,沙啞歌聲飄渺,像若有似無的歷史片段,最終細若游絲。
「阮沒醉 阮只是有一個姐妹伴
今晚要離開溫泉路
離開這條破碎的黃昏路
祝伊幸福」
---<再會吧!北投>
最後細弱游絲,H說,他感覺台北的野性正在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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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是記住很奇怪的細節。國三暑假,與你們到台北遊玩,現今仍然能指出五年前都市陌生者下台北車站,一同進入的第一間廁所。
放置好行李第一件事便直奔北投,台北食物初體驗在猶豫肯德基或麥當勞中度過,午餐用罷,我們沿北投公園往高處遊走。
如同一般觀光客,我驚訝於北投圖書館的質樸,公園溫泉小溪的可愛。
溫泉博物館坐落小山坡,紅磚砌成建築下半部,檜木與其他木材架起館體上身、梁柱與窗門,黑瓦覆頂。我們穿梭在古老的日式建築,彎身進入榻榻米大廳,整修後博物館少了斑駁,多了韻味,我們躲進石造溫泉池,蹲在一百年前日本人的澡堂,傻笑、合影。
繼續往上走是地熱谷,入口處有座齊腰的石平台,裡面盛滿溫泉,我觸摸後假裝淡定,說是冷水,K半信半疑將手指浸入水中然後罵了聲髒話,不遠處溫度顯示儀寫著46度。
地熱谷冒出煙霧,然而那天溫泉著涼,煙霧緊貼水面,雖然仍給男孩們帶來驚嘆,卻也沒有想像中,蒸氣瀰漫山谷縫隙的盛況。出發前,爸說當年地熱谷沒有欄杆。爸也是國三時與同學來到台北探險,那個年代,沒有網路只有地圖,兩人摸索地圖上的台北,卻意外在地熱谷吵架,互丟雞蛋。
我們沒有互丟雞蛋,不過也沒想過,我將於此度過很長的一段歲月。
我們而後由北投深入陽明山,計程車司機以路況不熟為由,在蜿蜒道路行駛兩小時,途中還破天荒駛進山林管制區。歷經周折,我們在不知名的花園下車緩步,花園裡池塘、小橋相襯,沿池畔碎石步道前行,有一棟中國式建築,而要到好久以後,我才了解那並非中山樓,園裡的大型時鐘也並非花鐘。
北投留給我的初次印象,遂停留在溫泉博物館、地熱谷、在地熱谷我與K花了兩百元買的不知名扇子,以及怎麼繞也繞不出去的陽明山。
高中畢業,有陣子陷入迷茫與憂鬱,像一顆墜落的石頭,在冒泡溫泉池中沉寂。曾經僅僅因為看「溫泉洗去我們憂傷」一書封面,便隻身在黑夜中前往北投。女巫之地,似乎有了貼身肌膚的魔法,在滾燙與冰涼中來回,將身體交給它。星星在偷窺,偷窺一具完整卻傷痕累累的靈魂在溫泉裡睡著,淚水泉水交融。
他寫了好多文章,關於睡夢、台北連綿的雨與淚,他的臉龐經常下雨,在潮濕夜晚在透明黃昏。適應台北天氣時,他在穿雨衣與撐傘間選擇淋雨,在健身房與餐館間,選擇回宿舍睡覺。他很健忘,時常忘記自己身在何處。
他寫文章罵你們,說你們背叛他,將他遺忘在台北,他流浪在瞎燈鬼火之下,夜景成沒法許願的星星,他盯著捷運駛來的方向,希望能夠看見更遠的地方,最好向南穿越數十條河流的距離,就可以到達你們的所在。
大學讓他失望,山坡式校園、單一科系趨向,顛覆過往的大學夢。尚未建立的記憶裡,校園擁有一塊寬闊草地,數條狹小寧靜的街道,草地上有野餐墊,靜靜看天空看雲看星星。他想體驗這些,但蜿蜒山路像寄居蟹身上的螺紋,他在宿舍與僅隔五十公尺的商店間來回,生活縮成小小一團。
他只會胡言亂語,對著天空,對著黏人的台北雨,對著一座又一座,擁有龐大身軀的山巒。他的胡言亂語,像煙霧中一抹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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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我會懷疑自己是否真正認識台北。
觀察延平北路的經驗印象深刻,由延平北路騎往南京西路,特殊街景讓我不禁懷疑是否認識真正的台北。我像個過動的小孩左右張望,在不分心駕駛的界線內仔細觀察街道與城市氣息。
延平路共有九段,一段與二段位於大稻埕左近,道路一路向北,九段潛入社子島末梢。或許因迪化街與大稻埕的文化沾染,延平二段的建築給與我異樣感受。而這樣的感覺在三段便可嗅聞。
灰色石造建築、紅磚老屋、現代水泥透天厝與大樓,不同世代記憶的載體在狹窄街道相遇。我沒有餘暇細細體會奇妙的歷史交錯感,但不難理解的是,無論是記憶中,抑或親身體驗的台北,都正在被更多東西形塑。
延平路,日治時期「太平町」與「永樂町」一帶,是大稻埕最熱鬧的商店街。日治時期,蔣渭水於此附近建立大安醫院,而台灣民眾黨數年後被組織;鄰近延平與南京西路,為二二八查緝私菸引爆點之處。繁華,富裕,抗爭,委屈,熱血,斑駁,在不同時代面孔下展演。
1928年,亞細亞旅店開業,偶有日籍畫家於此舉辦畫展,1969年,大稻埕四大家族合資將其改建為大千百貨,台北第一間引進電手扶梯的百貨,1990年代,不敵新興商城歇業。
延平路二段11號,大千百貨靜靜躺在路邊。鑲嵌的舊式白色磁磚,與深褐色木框玻璃相間隔,淺灰石梁注視著街道,對街商店掛著結束大拍賣等布條,我默默騎車經過。
或許,還能再追尋到更早,遠至艋舺的衰落,茶廠的遷徙,遠至清代年間開發之前漢人認為的蠻荒之地,平埔巴賽族在河濱與田野間嬉戲,虔誠祭拜祖靈。台北的記憶不斷流動,綠燈,打起方向燈準備轉彎,遺忘前再看一次延平路。
若陳舊的街,是淡雅的初戀情人,新興建築與城市風格應是濃妝少女。
仍清晰記得南港區富有稜角、未來感十足的建築風格。夜晚降臨,光線流動成建築紋身,我在高聳與寬大磅礡的沉睡巨人中穿梭。南港車站,十四層樓高的魁武身軀,全台最大三鐵共構車站,俯瞰市民大道與忠孝東路七段,在夜晚燃成醒目的地標。
1960年代,政府為振興南港經濟遷入諸多工廠,然空氣也因此汙濁不清,遂得「黑鄉」一名,1990、2000年代再度提出都市規劃,2007年南港科技園區完工。大型計劃不斷改變城市面貌,如台灣歷史長河中脫胎換骨的嬰兒,街景樣貌,則媲美華麗精緻的少女。
凝視南港的街道,不禁感嘆,還是台北發達。
有時,我不禁懷疑,台北的形象為何者?嬌生慣養、天龍國、典雅、繁華?抑或時間與文化的熔爐,朝代演替中的四不像?
我時常兜風台北一圈後,由承德路或大肚路回到石牌、北投。或許,也可以算是一種回家。
從中山捷運站鄰近回歸,偶爾走重慶北路,大都由承德路往石牌方向移動,我喜歡觀察台北城市景色。跨越基隆河可以看見圓山飯店,飯店坐落劍潭山坡,圓山紅、綠樹映襯;而後是北藝,被市民戲稱米血貢丸,同時為士林夜市開口之一;繼續往北,外雙溪、文林北路交叉口,抵達石牌。
機車從城市走向郊區,中心走向邊拓,心臟走向末梢。
H說,北投是改變她一生之處。
承德路七段轉往公館路可到北投。現今,蜿蜒山路不會讓我感到神秘,也不如乍到台北那般興奮,我冷靜欣賞這一切,更甚,有時稱之觀望,觀望北投來去的人類。走向圖書館,曾經幻想捧起書本,貪婪嗅聞空氣的地方,卻意外度過一個又一個漫長下午時光,陌生臉龐不斷更替,今日黏膩情侶,明日是包裹圍巾的老奶奶。
然而,某些東西注定在時間流轉下消逝,被現實掏空再被其他的悄悄填上,即使更仔細、謹慎觀察走過的街道與細節,也無法挽回。
若旅行的終點是答案,台北兩年山與海的旅途中,我找到不同碎片,碎片在黑夜裡被拾起,逐漸拼成某種面貌。永遠記得夜黑遠行,航向深邃山脈,山中,一人一車貼山體呼吸,終點在另一座山城,山城面海,夜景如繁星;墨潮與陸地的邊拓,機車緊貼海岸線飛行,流星劃過夜空,落在台灣本島最北角。
我的答案是,台北的野性正在消失,煙花般散開、旋轉、落下,遠方的山聽見,海也聽見。
或許,北投也聽見了。
與北投相處愈發久,更加不會覺得北投比其他山海,或古樸雅致、亮麗摩登的街景具有吸引力,但總會記得國三時,你們與我來到這,嗆吃飯很吵的小屁孩,哪家飲料店好像很好喝,朋友拉我品嘗,卻一同踩雷,在圖書館看見可愛女孩,打了深長哈欠,靜靜趴在桌面上睡著,某個時刻,就這樣走出去,找到北投與石牌相連的秘密山路,山路上遇見狗群,牠們禮貌地目送機車離開。
前思後想,北投或許是變溫柔罷,像一位初戀情人。北投記憶,瀰漫山谷雲霧。他突然發現,他的臉不再下雨,因為每次漫步其中,她都奮不顧身地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