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ffnung

陰雨綿綿，軍用靴踩在泥濘的土地上，濺起大大小小水花，凡絲拜芬（Verzweifeln）領著自己的小隊──Victor，在灌木叢中穿梭，時刻注意著可能落於腳邊炸開的彈藥。

前方探到一個稍微隱蔽的樹叢，凡絲拜芬立即下達指令，讓隊伍稍作休整。

太慢了，真的太慢了，凡絲拜芬心想。

距離表定支援的時間已經過了足足有一小時，要嘛支援的小隊遇上麻煩，要嘛……凡絲拜芬不想思考了，她旋開水壺的蓋子，一小口清水滋潤了乾燥幾小時的喉頭，其他人則檢查補充隨身裝備，為下一次突擊做準備。

凡絲拜芬眼神黯淡，但不能讓小隊成員看見，作為軍中最優良的先遣小隊，凡絲拜芬與其他五六個菁英常常是戰場上致勝的關鍵，給予敵人出乎意料的打擊，進而使其在交戰中敗陣下來。

也因為機動性極強，在突擊後的撤離掩護更需要其他小隊的支援，若是中間環節出現疏漏，就是幾條軍人的命。

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是件多可怕的事。

砲彈的轟炸聲時近時遠，又過去十分鐘，該轉移陣地了。

大概，總部即使失去一個精英部隊，也要把自己弄死在這紛亂的戰火之中。

「我們會用莫須有的罪名排除異己、剔除無法控制的瘋狗……」

與凡絲拜芬同期的內政官在出征前湊近耳邊輕輕地說：

「但也有時候想除掉一個人，沒有理由。」

艷紅色的唇在耳上抿了一下，留下明顯的口紅印。

「凡絲拜芬，祝你好運。」

高跟鞋敲擊地板的聲響漸行漸遠，凡絲拜芬壓住噁心想吐的衝動，用力的搓揉自己的耳骨，加快腳步逃離這難受的地方。

沒有正面交戰的資本，就盡可能繞著走。

眼神示意副隊長調整路線後，凡絲拜芬提起精神，準備靠著身邊幾個人從這險惡的戰場上脫出，回歸。

等等，回去哪？

願意踏上戰場的士兵為祖國而戰，以肉身嚇阻槍林彈雨的侵犯，只為了後線的人民，更為了自己的家人，可以安居樂業、無憂無愁。那如果，稱為「家」的地方，毫無理由的將你推向深淵，暗示你不用回頭呢？是前行還是撤退，還是，其實連是敵是友都分不清了？

凡絲拜芬咬緊牙關，有點可惜這些跟著自己許多年的夥伴，可能都要因為自己的關係，成為這片土地上遊盪的孤魂了。

「撤回總部。」凡絲拜芬的聲音透過對講機傳入隊員們的耳裡。

「收到──」

迴避三場敵友交鋒，凡絲拜芬小隊蹲伏在天然的土溝中，重新統整當前局勢，因為有先前成功的突擊，目前己方處於優勢，但隨著戰線延長，不知道接下來會是如何，只能全交由後面部隊努力了。

確認完接下來的路線後，小隊成員又重拾腳步，這時無線電的耳麥斷斷續續地傳出聲音，茲拉茲拉：「呼叫總部、呼叫總部，Alpha小隊請求支援，Over。」

「總部收到，Alpha請報出當前位置，Over。」

「Alpha收到，目前於Sierra三區，Over。」

「總部收到，請Victor小隊支援Alpha小隊於Sierra三區，Over。」

凡絲拜芬深吸一口氣才忍住毀掉對講機的衝動，小隊成員們看著久久不發一語的隊長，以眼神無聲地詢問：支援嗎？

Sierra三區，想必是剛剛避掉、戰況最慘烈的交鋒了，就已經向上級反應很多次了，Victor小隊是突擊部隊，而非在現在這種情況下進行支援的，只怕盲目遵從總部的指示，會使兩個小隊一起全滅。

「呼叫Victor、呼叫Victor，凡絲，請支援Alpha小隊，聽到請回覆，Over。」

凡絲拜芬摳著發話鈕的邊緣，一陣死寂降臨在Victor小隊間。

「呼叫Victor、呼叫Victor，凡絲拜芬，請支援Alpha小隊，聽到請回覆──」

「──請領他們回來，Over。」

茲拉茲拉，訊號時有時無，凡絲拜芬閉上眼睛，緩慢地將腹部的空氣吐出。

「夥伴們，回家吧！」

Victor小隊隊長按下通話鍵，她說：

「Victor小隊收到，前往Sierra三區支援Alpha小隊，Over。」

凡絲拜芬從沒想過會上戰場、滿臉泥濘的匍匐於地、鼻腔裡全是煙硝的彈藥味，但局勢就是如此瞬息萬變，令人措手不及。

在兩年前還是在教室裡上課的學生，還在為國英數自社煩惱，轉眼間就習慣了現在充滿緊張感的生活，當年的同學也成為了自己一同作戰的同事，有時因服務區域相同而相遇，或是派遣單位性質不同，隔個部門就隔了幾十公里。時至今日，可以活著看見總部最前線的防衛牆，凡絲拜芬就快把世上的神靈拜過一遍了，然而有個人例外，那便是Alpha小隊的隊長──赫伏諾。

赫伏諾是凡絲拜芬曾是高中同班同學，但兩人最大的的不同便是前者除了有中上的外貌，更是以最優秀的成績從高中、見習畢業，然而凡絲拜芬則僅有實戰經驗令人讚嘆，除此就沒有甚麼看點了。成績中游的凡絲拜芬和赫伏諾其實在求學階段一點交集也沒有，更是因為一點小事而結下莫名其妙的樑子，程度乃至血海深仇，到現在仍可以隔空互看不順眼。

簡而言之，赫伏諾要是出現在總部前門，凡絲拜芬絕對從後門進出。

可能也是因為世上有一種偉大的定律──「莫非定律」，認識的人之中，唯獨赫伏諾與自己分配到同一區域，剛領到就職通知時，凡絲拜芬只覺得一道天雷劈下、晴天霹靂，之後的生活更是令人難過，不得不打面照的次數可以高達一天三次以上，早餐、午餐、晚餐，還外加間休時間，簡直抬頭不見低頭見，只剩上戰場這極端的迴避方式。

沒錯，凡絲拜芬目前只有在戰場上沒有和赫夫諾沒有「巧遇」過了。

不，現在就要打破這個紀錄了。

凡絲拜芬領著Victor小隊退回剛剛繞過的Sierra三區，經再次觀察仍覺得不論如何插手，都很難辦，對方不需支援，餘下人數遠超於Alpha小隊，即使再加上Victor小隊，成功撤離的的機率一點也不高，耳邊傳來茲拉茲拉的聲音，看來總部已調派其他部隊來支援了。

眼下只有五六人可以運用，那就試著打亂敵方的進攻節奏吧！

凡絲拜芬以簡單都手勢示意作戰方針，倒數三、二、一，總部最優秀的暗殺先遣部隊搖身一變，成為最精簡的支援部隊，直接殺進兩方交戰處，就如同射出的滿弓矢，貫穿敵軍隊伍的同時，也為Alpha小隊開出一條生路。

作為隊長的凡絲拜芬冲在最前面，不斷扣擊板機，有瞄準、沒瞄準；是奪命還是恫嚇，凡絲拜芬一點想法都沒有，她只是一直向前，朝著總部的方向、回家的道標奔跑，她不知道後面還有幾個人，攻擊她、追擊她、又或是跟隨她。

Victor小隊還有誰在？

高跟鞋的腳步聲迴盪在走廊、在凡絲拜芬的腦海裡──

「──我們會用莫須有的罪名排除異己、剔除無法控制的瘋狗……」

副隊長呢？那個冷靜沉著的青年應該是要在Alpha小隊的前方領路，他有跟上嗎？

「──凡絲拜芬，祝你好運。」女人說。

「啊啊啊啊啊──」

還有誰跟上來了？是要攻擊、追擊、又或是……跟隨？

「──妳活該下地獄，凡絲拜芬。」女人輕輕抿住耳骨，她低語。

她一開始不是這樣的，凡絲拜芬說。

她是個對未來十分有規劃的女孩，早早就編織出繽紛錦繡的未來，凡是早她幫忙一定解決，凡絲拜芬十分欣賞，常常看看那女孩，再回頭督促懶散的自己快點加緊腳步，而那女孩，一直在舞台上很耀眼、光鮮亮麗。

誰知道，當凡絲拜芬當上小隊隊長時，那些曾經的交情似乎都成了泡影。

原來沒有人是站在自己身邊的。

有優秀的戰績又如何？有優秀的戰略又如何？有優秀的實戰又如何？

只需一句，之前這些都不重要。

「凡絲拜芬，我看妳不爽。」

「總部收到，不予允Victor小隊支援，Over。」

「──不予允Victor小隊支援，Over。」

「──不予允支援，Over。」

「──Over。」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凡絲拜芬好想哭，她一直都很想哭，或許，她是很無恥的逃到戰場上，就只有這裡，可以將生死以外的零零總總置身事外，只須想著「如何活下來」。

「──凡絲拜芬，請支援Alpha小隊──」

凡絲拜芬已經分不出臉上是淚是血，但她確信那難聽哭啞的嘶吼絕對於自己。

「啊啊啊──放過我吧！」不會有人會放過妳的。

「凡絲！三點鐘！」後方爆出一句怒吼。

凡絲拜芬向右一瞥，三點鐘方向有狙擊鏡的反光一閃。

來不及了。

世界晚安，明天再見。

。

。

。

子彈擦過凡絲拜芬的髮帶，緊緊盤起的黑髮在空中散開，接著下巴重重的磕在泥地上，唇邊的虎牙直接咬破舌頭側緣，鐵鏽味在嘴裡蔓延。

赫伏諾迅速的從凡絲拜芬的背上爬起來，一個反手扣住少女的手腕，強行將她從泥濘中拖起。砲彈聲不絕於耳，有時彈藥的花火在腳邊炸開，凡絲拜芬一陣踉蹌後恢復先前的速度，此時赫伏諾已經將手握回槍上，預備扣發子彈。

「一起回去嗎？凡絲拜芬？」

凡絲拜芬承認，過了這麼多年，他的聲音仍是如此好聽。

「你說啥廢話？你可以不回去，但我絕對回去。」

「戰場上不可私談，凡絲拜芬小隊長。」

「你……！」

赫伏諾依舊是冷靜的表情，時而射擊保持撤退路線的暢通。

「你只需要回答我『是』或『不是』。」

就在快要脫離交戰區的時候，凡絲拜芬終於分一個眼刀給這位Alpha小隊隊長，看似狼狽但眼中亮著倔強光芒的少女說：

「我才不要別人決定我的命運！」那裡既然是我家，那我便回家。

煙硝、荒野、血河、冰冷的軀體，轟轟烈烈的戰場趨於寥寂，一切塵埃落定。

凡絲拜芬站在沙丘上，迎著第一道曙光，將國家的大旗高高豎起。

戰後，功績計算，凡絲拜芬一步一步踏上授勳的講台，接連幾場勝利累積，她由總部長親授，在從軍的第五年出任副總部長一職，隔年晉升總部長。凡絲拜芬接過由總部長地來的鑰匙──總部權力象徵，內心有止不住的悸動。

台下掌聲歡呼聲不斷，但凡絲拜芬看了只有壓抑下來的噁心，表面上的支持，暗地裡的操弄，是覺得這些年自己都是被耍著玩嗎？

但，不急。凡絲拜芬握緊手中的鑰匙。

好好看清楚，現在上位者是誰吧！

讓她告訴你們：

──有時想除掉一個人，沒有理由？

「什麼是公事公辦，不摻雜個人情緒並以整體利益為優先！」

赫伏諾看出台上凡絲拜芬笑容下的咬牙切齒，悠悠地笑了：

加油吧！不要Verzweifeln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