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宸子
不要問,不要說,一切盡在不言中。
這一刻,偎著燭光讓我們靜靜地度過。
莫揮手,莫回頭,當我唱起這首歌……
鋼琴的聲音獨有一種魅力,特別是幾個和絃被溫柔從容地敲響,彷彿夜空中岑寂唯美的星辰,此起彼落,似斷而連,最是迷人。時下流行歌曲少見這種處理,通常都會以弦樂和吉他為旋律的伏線增添層次。這樣細緻的設計其實也考驗著歌手的功力,吞吐之間如何拿捏氣息與情感。我想起以情歌見長的張學友。在他的幾首經典的歌曲裡,巧妙地運用了這般編曲技術,並搭配他功底深厚而微微顫動的聲線,經常讓我沉醉其中,久久不能自已。
〈祝福〉即是一例。
這首歌由臺灣知名製作人丁曉雯老師作詞,郭子先生作曲,收錄於一九九三年的同名專輯中。時下唱片市場式微,但網路影音為這些經典流下了應有的歷史定位。我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認識了張學友和這首歌。
初聽〈祝福〉,是二零零七「學友.光年世界巡迴演唱會」的版本。
那是演唱會的最後了。張學友染著銀灰淺藍參半的頭髮,前衛新奇,乳白外套配上淺灰運動褲,一改天王過去的華麗正式的形象。演唱前,張學友先是默然,麥克風拿在嘴邊,但遲遲不說話。觀眾們見他欲言又止,很是激動,尖叫不停。
「不會,忘記。」張學友緩緩地說。
我難忘他那時臉上的笑容,淺淺的,雙眼凝視台下,眸光閃動如淚光點點。本以為他還有更多的話要送給粉絲,但他拿著麥克風,不發一語。
「朋友,我永遠祝福你。朋友,我永遠祝福你。」
是不是想說的話都寫在歌曲裡了,不如直接唱吧!
第一次聽到這首歌時我才國一,其實對歌詞沒什麼感覺。那時候連國文考題裡出灞陵折柳、月落屋樑都沒辦法得分,遑論去品味流行歌曲的歌詞。不過這首歌我是喜歡的,喜歡它的旋律,也喜歡隔著螢幕跟觀眾一起合唱。後來慢慢明白,原來這首歌紅透半片天,就算不認識張學友,也多少會唱上一兩句。
母親說,她們從小到大畢業典禮時都放這首歌,音樂響起,同學們隨著旋律流下眼淚,互道珍重。
我和同學大多沒在畢業典禮上哭過,我想,畢業歌的差異大概是原因之一。看到這幾年高中生的畢業歌,多半節奏輕快,更嚮往以青春啟航與理想實踐為題,依依離情著墨較少,相較之下,緩慢而深情〈祝福〉更為催淚而動聽。
三十年前,唱片公司就為這首歌拍了MV。影片裡,一位摯愛的友人離開了,張學友愁容滿面,慢步在空闊無人的教堂,畫面插敘著方才上演的送行,以及過去相處的點點滴滴。歌曲中編織許多人聲和音,其實是模擬教堂裡蕩氣迴腸的合唱回聲。張學友踽踽於音響中,莊嚴,冷清,淒涼。
和朋友去唱卡拉OK時,我會選在共聚時光的盡頭點唱〈祝福〉,伴著MV唱完整首歌。我對其中一個畫面有很深的印象。張學友送走了友人,寂寂獨坐,劃亮了一支火柴,火光在舊時代的攝影技術下略顯模糊,光暈燦爛。然而,張學友卻在短暫的瞬間狠心地將其吹滅。這令我想起另一首歌曲〈離人〉:「有人說一次告別天上就會有顆星又熄滅。」思緒就此定格,接不上下一句,我常常是被伴唱帶硬推著唱完全曲的。不過朋友多半不在意,一來此曲對他們而言年代遙遠陌生,二來他們此際多半忙於收拾東西,準備離開。看著包廂桌面肴核既盡,杯盤狼藉,不免有種唏噓悵然之感。
演唱是需要聽眾的,可能我更適合當聽眾。反覆聆聽張學友的歌曲,每一次都會聽出不同的感覺。
九零年代是張學友事業上的高潮,但我以為,真正歌唱實力的巔峰則是二零零七年。〈祝福〉一曲,節拍或長或短,音域時高時低,長音考驗歌手對音準的支持力,短促而拔尖的高音需要足夠的共鳴技巧,實不是一首容易的歌曲。張學友在足足三個小時的唱跳表演後演唱此曲,圓滿呼應了歌詞的意境,也著實挑戰了自己的唱功;不過歌神畢竟是歌神,張學友飽滿而有餘裕地撐起高音,然後再將聲線輕輕落下,細膩而優美地去詮釋每一處咬字,舉重若輕,游刃有餘,比起年輕時鏗鏘直白的音色,更顯成熟而進步。
我喜歡他在零七年這場演唱會上對〈祝福〉的處理,沒有複雜的編曲,只是把節奏的速度放慢了一些,每一個咬字都可以更加清晰飽滿。最後一遍副歌中,「若有緣,有緣就能期待明天,你和我重逢在燦爛的季節。」兩句之間脫長了尾音,停頓許久,並再次露出那個意味深沉卻淡然的笑容,閉上雙眼。我明白他陶醉在音樂的留白和最後的歡呼聲中,但有時候我更願意相信,他其實在強忍淚水。
「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離別本是如此。
把〈祝福〉做為整場演唱會的結束,看似合理,但其實在張學友的巡演史中甚為少見。過去幾次巡演,張學友或以舞曲收場,或以經典情歌作結,可能澎湃熱烈的氣氛更能彰顯演唱會歡樂的本質。這樣的用意是可以理解的,因為沒有聽眾希望在音樂中拖著沉重的腳步,也沒有歌手願意看著支持者哭成一片,含淚離開。
這一次,張學友卻毅然選擇在離別聲和再見聲中謝幕。
這時候的張學友四十六歲,我想他對自己這樣的年齡是忌憚的。此次巡迴,他因為身體不適取消了多場演出,類似的戲碼在兩年前《雪狼湖》音樂劇巡演時上演過,震驚一時。再兩年前,張國榮、梅艷芳等圈內摯友以四十餘歲的燦爛年華相繼離世,兩人的葬禮張學友都有出席,且都泣不成聲。梅艷芳生前最後的演唱會上,張學友以特別嘉賓的身分登台,那時兩人在台上合唱的,正是這曲〈祝福〉。
四十六歲的張學友,見過好友生離死別,認清自己身體狀況,再一次展開巡迴,大概他心裡已有了一些打算。他在給粉絲的信裡坦承,以後會不會再開演唱會,他真的不知道了。也許,那拖長的尾音和溫暖的笑容,是向歌迷奢求一個願望,願明日有緣,你我重逢在燦爛的季節。
母親曾問我,如果親臨現場看張學友的演唱會,會不會落淚?我很靦腆地點點頭。這個答案被母親揶揄了好久,說我多情矯情,我無從辯駁。我看過很多人經歷情場波瀾的人,聽了張學友的歌曲都喟嘆「初聞不解曲中意,再聽已是曲中人」,因此墮淚,我尚未走過坎坷情路,自然不解,但我卻無數次的被這個版本的〈祝福〉打動。這段演唱會的節錄不知道已在我的手機裡循環多少遍,我總在諦聽時覓得一份深刻的共情,是過往張學友的演唱所無法傳遞的。歌聲繞樑,笑容真切,那份笑容為歌曲平添了張力,而且在了解那段時空背景之後,我更加明白了笑容裡深藏的複雜情思。是感動,是謝意,是不捨。當燈光黯淡,升降台降下,能不能再看到舞台上亮麗多姿的張學友,沒有人知道。未知的告別最是慘忍,足以讓人泛紅雙眼,默然垂淚。
但張學友其實不喜歡感傷的離別。他帶著微笑離開,是種暗示。
二零一二年,年過半百的張學友帶著「1/2世紀世界巡迴演唱會」重新出發,這次巡演不只曲風多變,甚至刷新了演唱會單一巡迴場次和觀看人數的金氏世界紀錄。結束時依然唱〈祝福〉,編曲上做了調整,融合爵士、音樂劇和踢踏舞,輕鬆歡快,張學友一邊踩著腳下的節奏,一邊忘情的唱著副歌的高音,雖然音色不如過去清亮,但渾厚有力。歌神用實力證明,緣分長在,我們便能和他相逢在錦繡年華。
這幾天看到張學友最新的「經典之旅」巡演影音,很是激動。年近花甲的張學友不斷求新求變,舞台燈光服裝推陳出新,買票親自觀看的朋友都嘆為觀止,直說這次的視聽饗宴更上層樓。作為張學友的歌迷,雖然沒有機會買票進場,但藉著影片依然能感受到那份震撼。這回張學友將許多耳熟能詳的金曲彙編成串燒,作為最後的安可橋段,頗能呼應這次巡迴之名「經典」。我隔著電視畫面大聲跟唱,「我和你吻別……」「一千個傷心的理由……」,不亦樂乎,直到演唱會在歡樂的尾奏中結束仍意猶未盡。
但整場演出最吸引我的,還是〈祝福〉。
〈祝福〉並沒有在最後演唱,也沒有編列在組曲裡,而是安排在組曲之前。張學友這次明白地講,他不希望觀眾帶著傷感離開。
樂隊以管鐘奏響前奏,小鼓規律昂然地打出一種莊重的韻律,和聲加入,舞者們身披長袍,頭頂桂冠,華麗登場,張學友自己則一襲金邊月白色燕尾服,立於升起的四面舞台正中央,顧盼偉如。編曲規格和表演層次隆重昇華,這份祝福,不是教堂裡輕聲的禱詞,而是皇宮中傲岸的宣示。
美中不足的是,張學友好像唱不動了。
主歌中,張學友將幾處三連音搶快節奏合併著唱,這其實意味著日漸年邁的張學友氣息略顯不足。副歌裡「若有緣」那幾句,明天的明、你和我的你二字音高突升,偏偏為發出一字音而壓縮的喉腔讓高音更顯困難,張學友幾度遊走在失誤邊緣。年輕時的張學友唱這兩個音,直接高亢,鐵騎突出刀槍鳴;四十六歲的張學友能唱出一種如噴泉般的況味,至高處仍不失圓滑;五十歲的張學友,腹內彷彿帶著風箱,稍一鼓氣便能共鳴出渾厚音響。而現在,卻只能聽見勉強擠出的喉音,費勁而不自在。
沒有了明天,沒有了你我,是不是說明了別候從此無緣?
唱完這一句,張學友放下麥克風,一位身著米白色波西米亞裙的女舞者自舞台中央升起,小號乾癟的音色吹出一種拉丁式的蕭索,學友掀起女舞者的披風在空中甩動,地上花瓣隨風而起,片片飛舞。接著,兩下鼓點重響,提琴細碎嘈嘈,號角急切瑟瑟,學友和舞者踩著探戈的舞步,踏出切分式的節奏,雙手輕挽,身軀轉了一圈,旋即分開。音樂愈奏愈急,舞步愈踏愈快,兩人在共舞中似乎漸漸找到一種默契,在若即若離之間,終於,學友和舞者立於舞台兩側,在喇叭清亮的餘響中一個箭步向前摟住對方,下腰仰視。眼神裡竟是一陣無奈的迷茫。
燈光全暗,只剩一道淒清慘白的光束灑在兩人身上。
張學友鬆開舞伴,緩步後退,女舞者自升降台緩緩降下。全場目光都在形單影隻的張學友身上。
「傷離別,離別雖然在眼前;說再見,再見不會太遙遠……」
所有的燈光再次亮起,弦樂在背後襯起澎湃的激昂,如潮如瀾洶湧不已,響亮的雙鈸與電吉他直截陡然地和入,宛若煙火一般直上天際,繽紛絢爛。兩句詠嘆,在樂聲的張力中像極了告別時飽含情感而激動無比的吶喊,有不捨,有期待,有無助,也有傷感。張學友閉緊了雙眼,蹙緊了眉頭,奮力唱地唱著,音色卻已不是幾年前的那樣理所當然。
然後又是那兩句,「若有緣,有緣就能期待明天,你和我重逢在燦爛的季節。」銅管褪去,吉他褪去,弦樂褪去,一如這層層堆疊的四面舞台,下層樂隊忘情演出,中層舞群光鮮亮麗,到最上層,一位歌手,曾經叱吒樂壇。
鋼琴的和弦從容而溫潤地被彈奏起。
「不要問,不要說,一切盡在不言中。」
尖叫聲漸歇,大概因為這句歌詞。學友轉過身,看向右面的觀眾。
「這一刻,偎著燭光讓我們靜靜地渡過。」
燈光依然亮著,只是舞者們的動作停格了。舞台彷彿只剩下張學友。
再轉身,學友舉起了他的手,向另一面的歌迷。
「莫揮手,莫回頭,當我唱起這首歌……」
鋼琴聲也停了。張學友這一次在這裡脫長了尾音,氣若游絲,但看著他震動的喉核和深鎖的眉宇,便知他依然努力的拿捏著氣息,緩緩吐盡。畫面定格了特寫,張學友眼角的魚尾紋好深,直皺到他已花白的鬍子旁。
「願心中,留著笑容,陪你度過每個春夏秋冬。」
尾奏響起,張學友鞠躬謝幕,臉上掛著幾分靦腆,幾分含蓄的笑容。我認得這樣的微笑,笑顏的背後,是五味雜陳的情思,幾次和好友分別,看著他們的背影,我也曾這樣微笑過。幾束煙花從舞台上方撒落,編織成一道金燦燦的虹,我想起在網路上看過的一句話:「都說煙花易冷,但我們更願意相信愛是永恆。」〈愛是永恆〉也是張學友的名曲,也是我的心頭之好。
一如張學友的安排,〈祝福〉不是結束,一首首經典金曲才正要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