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宸子
每年除夕夜半,我會倚窗看著深邃的夜色,夜色裡有種氣息,凜冽而帶著溫柔。幾聲密集的巨響從窗外傳來,我探出頭去,看見金光燦爛,繽紛多彩的火花半空中舞動,黃綠橙紅,閃閃動人。那煙花施放的地點就在不遠的小公園處,聲響震耳欲聾。巨響裡,我感到一絲暖意,我知道,新的一年又到了。
記憶裡幾乎所有小孩對那些突然而爆破的巨響都是忌憚的。炮仔聲響起,雙手抱耳,四處逃竄,可愛的模樣彷彿是所有人童年的共同經歷。
我也曾經害怕鞭炮,卻不是因為聲音。
我的幼稚園的老師曾經教導我施放鞭炮的諸多危險。記得那時小小的教室門口有扇紗窗門,他說鞭炮的餘燼沾染上了這種門窗,星星之火得以燎原。現在想起來,他的說詞極其前衛而科學,門上鐵砂縱橫交錯,與空氣接觸表面積極大,增加燃燒速率使災情加重。他說的鉅細靡遺,我聽的心驚膽跳,深怕烈火焚身,亦怕家中慘遭祝融,從此對鞭炮心生畏懼,敬而遠之。
十多年前的春節,全家到恆春旅遊,父親騎著摩托車帶我在古城內閒晃,沿路炮仔聲此起彼落讓我十分不安。我那時眼睛是敏銳的,聽覺是機靈的,特別去留意空曠而人影稀疏的廣場和古城牆的附近,那是煙花施放的絕佳地點和沖天炮的天然炮台。父親很能體諒,盡量不靠近這些地方,但偶有稍不留意之處,水鴛鴦抑或小甩炮之聲在忽然出現,我尖叫,父親便催下油門,加速離開。那時煙火於我像流彈,爆竹聲則像槍響,我是在戰火下失所逃難的一員,小小的身軀中驚悚無限;不過前有父親讓我緊緊抱住,仍有一份著實的安全感。
流離炮火中,父親是我堅不可摧的碉堡,但我卻在其中受過另類的轟炸。
記得有一回到雲林北港,我吵著想去朝天宮看一看,不巧,那天朝天宮來了一支進香隊伍,廟口燃起一地桃紅色的紙鞭炮,隨後是一陣硝化的氣息,厚重的煙霧如潮水般湧來,星火點點挨在身邊炸響,甚是可怖。我嚇哭了,手中幾炷香一丟,躲到路旁的店家裡,邊跑還邊嚷著想要離開。我並不奢望這時候有誰能保護我,但至少不要阻擋我的逃亡路線;然而父親卻板起了一張臉,搶拉著我進廟,參拜,然後在離開後對我一陣痛罵。
父親的眼神有時讓我不敢和他對視。他的上眼瞼特別尖,眼角到魚尾紋拉成陡直的線性,瞳孔迷離卻有神,讓人猜不清他在想什麼。這好像是某種傳統東方式父親的威嚴,對所有事情講求一份不可逾越的道理,比方躲鞭炮。父親說,來拜拜是我選擇的,既然來了就不許害怕,要害怕就不許來,來了還哭成這樣很沒擔當。我哪知道甚麼擔當,哭了還被罵真是委屈。兒時被家長斥責,常常是聽不懂家長想表達的意思,只是那種憤怒有種至高無上的壓力,逼人折服、哭泣、認錯,但自己做錯了甚麼其實並完全不知道。
後來我才明白,父親生氣,不是因為我膽小,而是覺得我幼稚。
為了不讓父親生氣,我曾經擲筊問過媽祖娘娘,能不能讓鞭炮從這世界上消失?這個行為現在想起來格外好笑。說來奇怪,我那時竟連得三個聖筊,還抽出了一枝上上籤,籤詩了內容我已經忘記了,只記得拿給母親看以後,母親淡淡地跟我說,順其自然,時間會給我一個交代。
我不懂母親在說什麼。
但我可等不到時間給我答案。在我害怕鞭炮的那些歲月裡,過完元宵,連續幾個星期天住家附近都會有進香活動。先是路口的萬教帝君廟,沖天炮犀利傲岸地撒野,隔著幾條街仍聽得格外清楚;再來是住家後巷的玄天上帝,那神轎入廟之前,爆竹和大龍炮火爆地激盪著,隔天出門還能看到滿地的紅紙屑。
那時候我不敢在星期天出門,深怕被埋伏在某個街口的遶境隊伍和鞭炮突擊,但在家卻又好奇地探出頭看看煙火絢爛,就像過年的午夜那樣。久了我發現,自己和這些隔著距離的炮仔聲有一份獨特的感情,融合著觸覺的恐懼、聽覺的震撼和視覺的華麗,並且週復一週的出現。鐘鑼鼓鈸,嗩吶號角,和鞭炮形成另類的曆法,計數著日月,一直延續到三月媽祖生日的大繞境為止。
我想起江蕙的那首〈炮仔聲〉中:「炮仔聲,催阮著來起行。」人們在迎娶新娘時也會放鞭炮,一切程序禮俗由此展開。可能鞭炮聲是時間最具體的註腳,無論過年時、結婚時、廟會時,炮聲一響,昭示著下一個階段的到來。
我已經忘了自己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再害怕鞭炮,大概是學會諸多防災觀念和化學知識之後。人懂得愈多,怕得愈少,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
去年看到艋舺青山宮王爺祭,鞭炮煙火在狹小的臺北市街響了整夜,居民抱怨連連。我在網路上看到了許多意見,認為放鞭炮噪音擾民,汙染空氣,極不可取。謾罵聲聽起來刺耳,把網路論壇燃炸的紊亂失序,從幾個理性的網友的發言中得知,原來法律規定,台北市現在不能放鞭炮了。
今年除夕吃完年夜飯,發了簡訊跟幾個老師和朋友拜年。住台南的好友V拍了她放仙女棒的照片給我,一點金光在凜凜寒夜裡畫出愛心、笑臉,活潑可愛。我忽然心裡一陣悸動。其實我和V是約好的,今年過年要找個時間碰個面,一起吃喝玩樂,一起放仙女棒,無奈疫情,一切作罷。她發這個訊息來,大概是想告訴我她沒忘記約定,約定仍在火光中燦爛燃燒。
我喜歡看V的笑容,特別是照片裡,閃耀的光點之中,有一份說不出的自然與純真。我想起自己小時候,很多朋友、親戚都會在逢年過節時一起放仙女棒,那些親情友情彷彿能在燃燒之中連成線條,燦然生光。V常說,沒放過仙女棒的人沒有童年,大概就是此理,不過那個沒有童年的人正是我。我跟V說過我小時候的畏懼,現在想起來,有些莫名其妙,彷彿嘲笑自己的膽小幼稚。
仙女棒也好,甩炮也罷,廟會放的爆竹,結婚放的大龍炮,舊曆年時沖天炮咻咻作響,新曆年時煙火璀璨綻放。這不僅僅是硝化物的燃燒反應,而是一切情感的見證,對家人,對朋友,對事業,對國家,當然也對自己。
我也想放仙女棒,填補我那因為害怕而缺角的童年。
「去自強路上看看吧,小時候帶你去過。」父親說。「大漢啊,敢放炮了。自己去,小心車。」
我好開心,語氣中,父親知道我長大了。
但自強路上燈火闌珊,店家各個鐵門緊閉,哪有人在賣炮仔?
「過年時候沒開?不會太扯嗎?」父親也很納悶。
「倒了。早就倒了。現在臺北誰還在賣炮仔?」母親怎麼這時候才告訴我。
外頭還是偶有炮仔聲,我不清楚那些人在哪買到鞭炮的,也不知道他們施放是否合法。那些聲響間歇,不若印象中頻繁,有些淒涼,有些悵然。我忽然想起兒時擲筊的事情,也許媽祖娘娘早就預知了一切。時間的腳步帶著我長大,但也讓一些事物緩緩謝幕,一些鞭炮的聲響,一個有情的時代。
今年母親說她累了不想守歲,早早就叫我上床去,但我遲遲沒有入眠。翻覆了一會兒,我又聽到轟隆的煙花聲在外頭炸響。新年到了。不過這回施放的地點不在附近的公園,而是在幾里之外。那聲音若隱若現,如這夜色一般,深邃而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