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郭子雨
大學各式各樣的課裡面,我最喜歡的種類是大堂課,一定要在那種很大很大可容納超過百人的大教室那種,一排一排課桌椅會從講台延伸到教室底部的牆壁,坐在最後排看不清楚教授的臉跟投影幕,需要在教室中間加裝螢幕同步播放ppt才能有點參與感。
儘管沒有固定的座位表,但大家對於座位都有種默契,會來上課的固定班底通常都會坐在同樣的地方,像是插上一根肉眼看不見的旗幟,宣示自己佔領的地盤。除了少數幾個只有在輪到做共筆才會出現的人可能會無意間擾亂這不成文的規則,讓原本坐那裡的同學又佔到別人的位子,以至於連鎖反應造成位子大風吹,不過這通常只會維持一堂課而已。
普通的大堂課正中央前排當然是屬於學霸同學的位置,無論何時總能看見他們屹立不搖的背影,抬起頭全神貫注看著投影幕,偶爾低下頭筆記或是舉手發問。右手邊前排屬於一群總是帶著電腦的男生,右後方跟左後方則有幾對情侶會一起出現或一起消失,中後方屬於一群偶爾會分享食物的姐妹淘,而我通常會跟朋友坐在中間偏右,後區離走道最近,第一排的位子。
不知道為什麼,上大堂課的氣氛讓我很有安全感。安靜的空間裡,身旁的人都把眼神聚集在同一個方向,讓意識進入專注的心流游動,讓思緒跟隨相同的頻率振動。除了講台上滔滔不絕的老師,台下沒有人說話,遠遠看著你的背影,又或是你的側臉,雖然我們皆沉默但沉默的存在也是一種陪伴。這種感覺很舒服,我可以隱身在眾人中,不會被發現。
有時下課時間趴下休息,閉上眼睛把臉埋進手臂,同學去上廁所裝水的腳步聲和聊天的笑語包圍著我,很像坐在某個用聲波做成的膠囊裡,被一團團模糊、暈開的聲音緊緊包住,彷彿被一團神秘的力量保護著。
如果人都去教室上課了,我不會浪費時間,課堂起初先開啟goodnote筆記本,認真讀ppt裡看不太懂的英文課文,記下一些提到的重點,試圖理解老師到底在講什麼,但十五分鐘過去,剛剛因為爬好幾層樓梯走到教室而產生的腎上腺素跟砰砰心跳逐漸消逝,於是我就在無意識間跌入一個由夢境跟現實組合而成的奇幻世界,開始放棄理解老師字句間拼湊出的艱深道理。
有點像是在放空,但又不全然是,眼神飄到窗外被太陽曬得發燙的金黃樹葉,思緒神遊到晚上家教妹妹要不要改時間午餐吃鮪魚三明治還是玉米蛋餅啊糟糕我衣服在曬衣場放三天忘了去收學長問我要不要接歌但我好忙要答應嗎對了這個月信用卡費好像還沒付……一些夾帶著知識的句子像子彈從講台一發發飛進我的頭腦,大部分直接穿透飛走但仍有少部分被接住(這時候會像驚醒一樣猛的翻了翻ipad裡落後好幾頁的講義)。我稱這種狀態為「潛意識學習法」,不知道你有沒有在樹枝間看過綠繡眼,牠們動作非常敏捷,身材又嬌小,所以常常剛才看到一隻,一晃眼又消失在樹葉間了。我覺得這些在無意識間流進腦袋的知識就像一隻來去無蹤的小鳥,你看不見,當下無法理解,但只要願意坐在那邊當一棵乖乖行光合作用的樹,這些知識就會自己跳進你的腦袋,留下印象並存在其中。
然而,那種會點名、全系同學都會出現的真正的「大堂課」,就和平時只有固定班底會去的大堂課一點也不一樣了。
一走入教室,上百張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朝我襲來,四面八方人類的低語像打著轟隆隆的雷的夜晚令人感到壓迫。一時之間我不知道要找哪個座位坐,不知道要不要跟那個以前同組過的同學打招呼,只能傻在教室門口望著一片人海,緊張的一遍又一遍掃描那片黑色海洋,希望可以找到那坐我該前往的燈塔。唯有看見y和k露出微笑朝我招手,示意我她們已經幫我佔好位子的時候,我才大鬆一口氣,踏著有如久旅歸國那樣「輕舟已過萬重山」的快樂步伐,飛快的跑去她們替我留的座位。
在我找到總是在大堂課中保留一個位子給我的諾亞方舟之前,走進到處都是半生不熟的同學的大教室是十足的煎熬。高中化學讓我懂得電子傾向以某種規則填入空缺的軌域,有些軌域填滿兩顆電子就達成不想被打擾的穩定態,有些軌域則可以容納六顆電子。但游離的單顆電子通常是造成不穩定的角色,有時候會吸引另一顆原子,有時候則會被別人搶走,因此成了一種帶有攻擊性、原子趨向遠離的狀態。
心情好的時候像溫馴友善的小狗,會對著每個迎面而來的路人搖搖尾巴,即使只是社團共事過根本沒講過幾句話那種,還是能獲得我的微笑跟「嗨」。可是當我遇到倒楣事或紅色海嘯快來之前,就會陷在情緒裡打轉彷彿全世界都是冤家,一句話都不想說,連平時看起來可愛的樹都被我狠狠瞪了好幾眼。但我又擔心這凶神惡煞的眼神會嚇跑無辜的人,讓自己落得沒朋友的下場,所以只好小心翼翼拿出探測器掃描人群,一偵測到熟識程度超標的標的物時,我就會不管三七二十一盡速遠離,以免敵方也偵測到我。如果是在爬樓梯就停下來假裝要綁鞋帶以爭取個十五秒的差距,如果是在大教室裡面那就趕快多下來翻包包假裝在找水壺,如果是在下課時間人潮眾多的女生廁所聽見外面有熟識的聊天聲,那就在廁所裡多躲一會兒等待腳步遠離,但如果不幸在走廊迎面而來這種難以遁逃的狹長地形,那就有如遇上關羽鎮守的關卡,只能認命吞下命運所賜的敗北,在一陣慌張又尷尬、裝得過於熱絡的揮手之下結束這場驚魂。
有時候也會幻想自己能和那些受歡迎的同學一樣,可以帶著自信的微笑,跟每個迎面而來無論熟到睡過同一張床或是僅有一面之緣的同學,大聲說出哈囉。偏偏這對於天性膽小的我簡直是一場折磨,我擔心打了招呼對方沒有看見會很尷尬,或是對方根本沒有把我當作需要打招呼的朋友而感到唐突。亦或是想像自己抱著一大包零食分給同學,被圍繞在中心,像極了小學時生日帶一桶乖乖軟糖請客的小壽星,被當成受矚目的焦點,心中偷偷湧升一股驕傲和雀躍。但每當想要執行此策,我又會不知道該如何開口邀請別人拿一塊,擔憂她會不會剛好在減肥覺得這塊餅乾是塊人情負擔?她會不會其實很飽但不好意思拒絕?她會不會覺得是我自己不想吃才拿來給她的?那個坐比較遠的會不會覺得我怎麼沒問到她?明知道大部分人壓根兒沒想這麼多,但諸如此類的杞人憂天仍然糾纏著我。我經常像這樣帶著一大包原本想分給大家的餅乾去上完了課,但最後又帶了完整的一包默然回到宿舍。
雖然如此,我仍下定決心要再度踏出勇敢的一步。一天下午,我抱著一碗自己在宿舍用簡單的砧板跟迷你水果刀切好的火龍果走進教室,我的手指上還殘留著果實汁液粉紅色的痕跡,心想我今天也要鼓起勇氣當個受歡迎分零食的小孩。
終於捱到了下課時間,然而,光要收集望進他人的眼眸的勇氣就困難重重,如何示意我想分享水果給他們呢?穿越人群掃射的眼光,我找到p和j,我朝他們走過去想分給他們吃,但不巧他們正趴著睡覺,p被我吵醒後用我的鐵筷子戳了兩塊吃掉,「你可以多吃一點。」但他指了指旁邊熟睡的j,示意他不想打擾到熟睡者,又把一盒接近全滿的火龍果還給我。好吧,可能是大學生不喜歡吃水果。我安慰自己。
鼓起的小小勇氣像沙灘上的小寄居蟹,好不容易探出頭要往前旅行了,但ㄧ捲浪又撲過來,儘管只是那麼小,看似無害的浪,就把所有聚精會神準備的努力沖走。於是作罷,我帶著深紫色的火龍果走回位子,有些失望的把它放跟y間隔的桌上,跟她說她可以多吃一些。當然最後大部分還是我自己吃掉的。
想望的最後好像都會與實際不同,慢慢的也習慣了。我用衛生紙擦乾嘴唇上粉紅色的火龍果汁液。
有喜歡的人的時候,特別期待去上大堂課。
出門前會記得擦個粉底塗個口紅,還翻出用塵封在櫃子裡好久了的漂亮夾子把頭髮紮起來,再久違的戴上只有表演才會拿出來的垂墜銀色耳環,仔細端詳鏡子裡的自己,整個人異於平常的神采奕奕。「我蠻喜歡這種狀態耶,就算知道只是機會渺茫的單人戀愛,生活中卻突然有了努力的方向。」我跟從來不會陷入不理性狂戀的y分享這種可悲又可愛的心情。
走在路上,明明是再也平凡不過的上課路線,也像踏在環球影城樂園大道一般新鮮雀躍。任何一件小小的好事都值得變成一首美好的詩,好想把此刻溫暖的陽光裝起來分給你,把聽見的鳥鳴編成一首歌唱給你聽。
進了教室會先掃射一遍所有位置,定位出他是否如以往坐在那個熟悉的地方。如果發現那天他沒有來,那就只好像被零食騙進獸醫診所的頹喪小狗,垂頭喪氣的打開iPad開始上課。如果雷達偵測到他的存在,就會像吃下一整包煙火一樣,心臟在胸腔裡面噗通一聲翻了個快樂的跟抖,當然我的外表不會有任何異狀,只是如果那時候有一顆鏡頭在特寫我的嘴角,那就會捕捉到那抹少於一秒的微微上揚。
我算是個尚有理智的女子,所以我不會像瘋狂粉絲一樣刻意去接近那人,而會選擇平時固定的位子坐下,但接下來的整堂課,心裡就會懸在空中盪呀盪,一下盪到粉紅泡泡隨風飄揚的彩虹雲上,一下盪到百花齊放的大草原;眼睛也跟著轉呀轉,無法克制地往他在的地方探尋。
最幸運的狀況是他坐在我的前面,那我就可以不著痕跡又理所當然的觀察他的背影,看他露出椅背的刺刺頭髮和四分之一個側臉,從椅子縫隙偷看他電腦裡分心打開的youtube分頁是什麼。第二名幸運是坐我平行的側邊,在這種距離比較近、他可能也會發現我的狀況下,我總會特別緊張。為了不要被察覺出異狀,這時反而不能側過頭去偷看了,於是只能讓頭維持正正的,用力讓他在我餘光裡的面積擴充至最大,只要發現他的目光稍微移動來我的方向,就趕緊故作認真的低下頭,閃躲這令人害怕的交集。第三名幸運的就是他坐在我的後方(幸運的點是我不會分心可以專心上課),因為基本上無法在不被發現的狀況下偷瞄,所以除了下課時間把平常一次完成的裝水上廁所分成兩趟希望可以多繞過他的所在,我是不會投予過多的目光以免露出馬腳。我知道他就坐在那裡,如同認出一顆夜空上閃爍的星星,他的位置就在我心裡微微發燙,成為那非常渺小、無人知曉的幸福。
這是會令人上癮的遊戲,每一次進入一個重新洗牌過的新教室就要再玩一局。當然,太常吃煙火對腸胃不好,所以我會抗拒這種連上課都要如坐針氈、又期待又怕受傷害的心情,說服自己他並非懸掛夜空那顆永垂不朽的恆星,而僅只是在劃過天際那瞬間,一顆令你目眩神迷的流星罷了,不能沉迷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