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愛吃咖哩的貓
你說夜晚的河,好美。
我卻不自禁想起你哭的樣子,眼淚夾雜濕潤的水痕在臉頰上,左手還攢著一團衛生紙,右手再抽出一張,抹在臉上。那天夜晚,你只是哭,只會哭。你說害怕,我問害怕什麼你卻答不上來,像詢問受盡委屈的小孩。搖頭、哽咽,再搖頭。
你說我好過分,盡想些不重要的事情,細節還記得那麼清楚,我辯解有時回憶並非意願控制的,某些記憶或情緒像夜晚來襲,稍不注意就置身黑暗。
你撇過頭讓四周陷入了安靜,安靜有好幾種。有些安靜讓人感到安心,有些安靜稱之死寂。我們的安靜介於兩者之間,呼吸都能夠感受到壓迫感,但我想沒有人想打破這份安靜,像是夜晚的河流已經分不清楚流動的方向,河面如鏡,一方面希望永遠看著它靜止永恆不變,卻又想丟一顆小石頭,讓濺起的漣漪隨著水流擴散成橢圓形,而後紋路漸漸變淺,最終消失。
你看向其中一邊。我說,河流的盡頭是水的家鄉,海,在好遠好遠的地方。
遠嗎?
我說對呀,你卻告訴我那一點都不遠,說著又要哭了。你說,我只知道物理上的距離,你跟我相隔一公尺,因此我們就是一公尺。你看著我的眼睛,我沒有觀察過快要哭的眼睛。因為害怕受傷,也還怕受傷時你的眼裡是我,我選擇讓過那塊模糊,去看你的額頭。
你說我跟他一樣,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他是誰?你說,他說過很多好聽的話,像河邊數不完的模糊的光點,總在夜裡閃耀,事實卻是,只要丟一顆石頭那些幻影就模糊了,而且永遠摸不著。所有都是虛假卻美麗的。
他只想到自己,壞笑多半不懷好意,有時眼神簡直要將你看透,靈魂變得全身赤裸那種看透,但你不確定該怎麼去解讀,明明知道對於一個人的感情是感受加上權衡,卻無法控制去感受他的一切,即使是隻字片語。你的感受潰堤了,壓過理性權衡,開始質疑愛,與被愛。
你說他的家鄉才是真正的遠,在好幾個山脈,甚至再隔幾顆星星的距離,重點是,再也到不了。他的家鄉有湖泊,晚上可以做在湖邊數星星。有一次,他同你前往湖泊,一輛老爺車穿越平原、望見大海、投入群山。黃昏在殞落,影子在移動的公路上拉的好長。
湖泊旁邊你們共同搭起一頂帳篷,小火在木柴上延綿,嗶啵聲微弱如呼吸,讓夜晚的湖有些血色。他哼唱起當地民謠,你幾乎聽不懂,但還是隨著節奏幫忙打拍子。他說,剛才哼唱的句子,中文是:姑娘呀,為什麼會那麼可愛,莫非是想讓我度過思念的夜晚。
他說月光灑在你臉上,真的很可愛。
真的像周杰倫<星晴>歌詞所寫的那樣喔,背對背默默許下心願,看遠方的星如果聽得見。你說,當你們相互倚靠的瞬間,不在思考關於家這件事,有他的地方就好。那天世界真的好大,軀體的輪廓漸漸靠近,世界卻也好小,你想不到還有其他地方。
湖面、營火與月亮,像極古老神秘民族遊蕩到水邊的傳說,夜光迷茫,你開始懷疑自己其實是被冥冥之中招喚來的,他卻對一切習以為常。他說要帶你去看看森林,本來不想,但敖不過他的央求,他的眼神像湖面,似乎只有你。
湖泊被森林圍繞,雖非伸手不見五指,朦朧下卻只能感受到物體的輪廓,你可以聽見夜鶯鳴叫,每隔三四秒鳴叫一次。在森林裡走的很慢,怕被小石頭絆倒,他牽著你的手,速度卻也慢了下來。
這裡的空氣與都市不同,空氣被月光沾染過,還有些濕潤,泥土呈現半鬆軟狀態,可以分辨腳下踩到樹枝還是葉片,那是純粹只有觸覺、聽覺的世界,你突然好想回到湖邊,去看看月亮,但內心又有一股原始的好奇心,驅動感官與軀體,繼續往深處走去。
你看見遠處有微光透進森林,可能是一片小空地,在黑暗森林中撕開的一道口,月光就從那邊無忌憚的瀉下。但這一切都只是想像,他突然轉身停下,你感受到他厚實的身軀。身軀將微光輕輕掩了起來。
你可以感受到氣息與體溫的靠近,黑暗中鼻息吐在臉上,他的手開始不安分,經過無關痛癢的掙扎後徹底交給他。你沒有觀察過男人的軀體,黑暗中你只能以觸覺感受形體、角度,心裡卻感到更惶恐,像是闖進黑森林的小麋鹿。他溫柔對待,讓空間裡只剩餘純粹的體溫,還有你們急促的呼吸聲,你感受到身體的界線在消融,消融於無止盡的黑暗,偶爾又感到清晰無比。夜鶯仍在盤旋,每隔三四秒發出清亮的鳴叫。你不知道這到底是對還是錯,在他停止的那一刻徹底哭了出來。
他見你哭,輕輕吻了一下,但也僅此而已。整理好衣容將你帶出了森林,回程你不斷回首被撕開的那一道口,月光無情進入那一條縫,給了你希望,卻強烈對比著感受到的,森林的暗潮。你懷疑這是一場原始的交易行為,卻沒有堅持,忘了堅持。你將石頭丟進湖裡,他認真烤著一條魚,還問你要不要,卻沒有發現月亮在湖面早已碎成千萬片。
你說,男人都一個樣,說罷又把小石子丟進河裡,濺起漣漪,弄糊了倒影。我沒有問結局,很多故事不了了之就是一種結局。你問,我怎麼又不說話,隨意說些什麼都好。
我說對於愛沒有想法,如果,愛看的是結果,只有過程的愛算是愛嗎?單方面的愛仍是愛嗎?只有感覺的愛可以稱之愛嗎?
你說不想談這些,只想聽故事,欣喜若狂的故事、悲情催淚的故事。我們於是走上橋,凌空於寬敞河流之上,四下無人煙。你的手軸抵住欄杆,側臉過來看我。晚風撥亂你的頭髮,橋上的暖橘色燈光錯落在臉頰。
好想抱抱你,只是單純抱抱。
渣男。
我說好多故事都忘了,回憶神奇之處在於,某些該清晰的過往,像是喚不醒的星塵愈發黯淡,有些該模糊的,卻仍稜角分明。
但依舊記得看海的日子,那些日子裡,沒有女孩出現在生命的轉角,沒有刻骨銘心的生活經歷,只有一片海隻身一人,僅此而已。
海的家鄉距離城鎮約三、四公里,從小城的中心沿著舊街道騎行單車,十幾分鐘能夠到達。舊街道與海似乎有親密的血脈,竹棚曝曬魚乾的、關於海洋的腥味,常在夏日熱氣氤氳之中瀰漫。居民各異,但竹棚大都置於庭院,圍籬在建築後方不大的空間圍出土地,竹竿插於軟土之上架起其餘結構,土地則用以種植地瓜葉等植物。關於陸地平原的,海洋的氣息交雜相匯。
若小城是過度,為陸地走向海洋的記憶,那更往沙灘的方向便是關於海的一切。小城的邊陲是稀疏田野與植株,田野更過去將看到一畝畝的魚塭,魚塭是陸地上的海洋,已經能夠清晰聞到獨特的氣息。如果嗅覺被比喻為味覺,或許便是鹹味。
魚塭的盡頭能看見防風林,樹木緊緊挨著彼此,築起視野屏障,屏障後是海洋,海洋後是,誰也不知道的地方。沙灘勻稱,從視野中間展開到左右各一個海灣的長度。由防風林中最高那一棵右手邊數來的第四株木麻黃,有個突出且平坦的巨石,平時喜歡坐在上面看海景,浪潮聲與海風吹拂林木的窸窣聲時而錯落時而交疊。喜歡花整個下午的時間思考生活的一切,一切都好慢,慢到像是潛入某個洋底的深淵,浪花與搖動的樹影都從感官知覺中褪去,只剩下我。
由於沙灘偏僻,此處少有遊客。但偶爾能預見神奇的人類。其中一個生物學家非常特別,初來乍到時在沙灘上走走停停,四處巡視鬆軟的沙土似乎在尋找某種痕跡。搭話後他遂坐上巨岩休息,他說原先只是將小城做為中繼站,原本要前往另一處沙灘,沒想到小城居民透漏此處還有鄰近的海岸,因此前往透風。他研究寄居蟹,剛才其實在尋找他們的蹤跡,但看起來不明顯。因為環境的衰退、山林植株的砍伐,海岸流失的同時,寄居蟹的命運也與人類的惡行緊緊繫在一起。
人類或許也像寄居蟹喔,把自己保護在堅硬的外殼底下。在陸地與海洋間來回探尋,周而復始的潮汐與生活。
他打開相機,分享他走過的沙灘、潮間帶,沙灘上所見的寄居蟹主要是陸生寄居蟹,數量極少,水生寄居蟹占大多數,主要棲於礁岩淺水。目前全世界所發現的寄居蟹也約莫僅有1100種,是稀有動物。不過人類對於稀有動物並沒有過多的關心,說罷便翻出寄居蟹以塑膠瓶蓋為外殼的照片,突然有種莫名的衝擊,對蜷縮在塑膠蓋內的生命感到悲哀。
我跟生物學家在某個海風停止的時刻分離,夏天的燥熱在空氣裡鼓動,他朝沙灘的另外一邊越走越遠,渺小到與遠處的浪花交疊在一起,好像我們注定走向不同的生命角落那樣。
我說,沒有了,平靜的日子沒有過多的激情,事情也就大致如此。你回答肯定還有有趣的部份,不過我還沒想到。我說,這太無聊,你看著遠方閃爍的倒影說還好。
我又想起你提起的森林,像是原始世界傳喚的記憶。夜色之中,我指著一邊,或許這條河的起源是你的森林,那個幽密的湖泊,在好幾個山脈之外、彎曲的世界中幾經反轉流淌到我們的腳下,而懸空十數公尺的河面,又將奔向更寬廣的平原,由平原走向陸地的邊拓,最終是海的家鄉。
我說你的眼睛像河面,你側過頭看著我,又罵我是渣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