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郭子雨
捷運門咻的一聲滑開,她盯著前面那位婦人綴著誇張毛球的短靴,跟隨她的步伐走進車廂死白的日光燈中。她的眼神繞著車廂內部逡巡一周,尋找一個可以坐下來稍歇的淺藍色座位,可是找不到任何一個可以讓她像隻鬼般無聲無息融進去的背景。急促的警示音響起,車門關上,列車開始行駛。
白花花的日光燈照得她頭有點痛,忽左忽右悠乎乎搖擺的節奏令她暈眩。沒有人發現擠在人群中的她腳在微微顫抖、額頭冒出了幾滴冷汗。她並非沒有注意到眼前兩個寬敞無人占據的博愛座,但她抿了抿嘴唇,別過頭去用渴望的眼神去搜索其他正常的淺藍色座位。她想起以前累的時候仍舊昧著良心佔據博愛座,畢竟在書堆裡奮戰一整天頭昏腦脹的,誰還管的了新聞裡那些對著堅持不讓座的高中生大呼小叫的老太婆?事實上有些人是偏袒那些「真正有需要的人」的,也沒人規定要把「我需要」這個大標籤貼在臉上,佔了博愛應該不是什麼大罪過。
可是此刻的她偏偏心裡有鬼似的不敢坐下。雖然沒有人知道,但即便是陌生人一個不經意帶有些許責問意味的眼光,也會刺穿她費盡千辛萬苦守著的秘密,她禁不起這樣的風險,所以只好放棄於寬敞座椅上歇息的機會,在列車停靠時小心翼翼地穿越結了滿滿背包果子的手臂叢林,在「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的喃喃低語之下往內鑽到一個靠窗的角落,沒有把手握住的她僅能以著三隻手指頭輕扶玻璃維持平衡,所幸她恰好被塞在一件後羽絨外套和一個巨大後背包中間,勉強可以在令她頭昏的煞車與起步時站穩腳步。
她看著玻璃中映著的自己,塌陷的臉頰和異常暗沉的黑眼圈,這樣的憔悴看起來不像一個大學生應有的模樣了吧?窗外掠過非常陌生的景色,林立的大樓閃爍著霓虹燈,大馬路是一排排等待著的車,然後經過了一條不認得的河,和一座不認得的橋。
要這麼做嗎?她很害怕,隨著捷運每往前一站,她的心就跳的越快,心跳咚咚作響的震動已經從胸口湧出灌進整個頭顱。她想起媽媽那個像是看到路上被輾斃的老鼠的嫌惡眼神,還有那近乎發狂的怒斥:「妳有沒有想想當初妳會被收養就是因為妳媽太天真了?妳難道要跟她一樣傻?看這什麼不良遺傳!」想到這裡她就不自覺打了個寒顫。真的要忤逆這個餵自己奉獻半輩子的恩人嗎?她的內心十分矛盾,害怕她會永遠失去這個親人。可是她不禁質疑,也許她真的懂得養育一個小孩,但她一定是不懂那種身體裡有兩個心跳相連的感受吧?這是一股強大的力量啊,可以激起最柔弱的女性,犧牲全世界去保護的原始潛能啊,媽媽怎麼會懂?
她望著窗外流洩而過的光影,將雙手輕放於腹部,隔著厚厚的毛衣輕柔地摩娑著。她知道這微微隆起的薄肚皮將成為孕育新生命的蒼穹,此刻那個最陌生又最親密的小伴就在她身體裡,它可能成為她一生最親近的摯友,一生最信任的家人,一生最愛,也是一生中最愛她的人。這個人現在就在她自己的肚子裡面了。「生出來以後要怎樣?誰要養?妳有錢嗎?妳怎麼負責?」耳邊迴盪起媽媽帶刺的威脅。但她明明知道自己絲毫不想殺害這個無辜又純潔的生命啊。如果真的這麼做了,那在餘生中又該如何面對這詛咒般的罪孽呢?在某個時刻,她想要為了自己和那個還不認識的小夥伴勇敢一次。「你這隻呆靈魂會選擇降落在我身上,一定有意義吧?」
不如就逃吧。這不是羞恥的事。她閉上眼睛,明白自己已經從被背叛的地獄裡重獲新生,此刻背上正長出一對日益強壯且緊實的翅膀。過去痛苦的鍛鍊帶領迷惘的人飛去從未想像過的地方,為什麼要拒絕自由光芒的召喚?逃吧,逃去遙遠的遠方。「我會給你一個家,我要看著你長大,我會保護你。」她捧著肚子,像吞了定心丸一樣許下篤定的諾言。
捷運緩緩煞車,慣性讓她知道列車即將靠站。車門開了,人潮進進出出更新車廂的陌生臉孔。然後她突然感覺身體被什麼東西拉了過去,睜眼才發現是身旁的人不小心勾落自己斜揹著的小包。驚慌之餘站穩,包包裡的東西卻早已撒落一地。她連忙蹲下身來一一拾起起散落的物品。
她緩緩撿起濕紙巾、護唇膏、鑰匙和小時候去日本媽媽送她的鋼筆。最後才拾起一張淡粉色的名片,上面用漂亮的紫色字體寫著「好安馨婦產科」。
她站起來,退回原本的角落,像忽然想起了什麼,把頭別向窗外,沒注意到車子其實已經駛入什麼都沒有的地下隧道。
她眼神渙散瞪著玻璃中的自己,眼淚潰堤般不停地流下來。
「我愛你,雖然不認識你,但我是你媽媽。」她相信它聽見了。
捷運車門開了又關,關了又開,淚依然沒有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