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珊筳
空氣逐漸潮濕,諸多水的嗅覺記憶,屬於泥土的,觸手可及的感受,讓夏敏感到熟悉且安心。天空依舊灰濛,傾刻間下起了小雨,同梅雨季的日常,雨勢渺小而不絕。夕陽在六點鐘後沉入山的另一側,夏敏瞇起眼睛望向前方,任由雨水緩緩浸濕瀏海,更為細小的雨滴滑落睫毛,沿著臉頰、下巴、頸,沿著大腿、小腿、腳踝。基隆河畔的倒影一時間模糊起來。
路燈亮起,純白的燈光在夜晚有種莫名突兀,或許是相較橙黃色系冰冷,不過夏敏並不在乎。地面上划出清晰的水痕,而後水面癒合,水花沿著前輪濺起。腳尖最終也隨之溼透,單車在水流與水流間獨行。
社子大橋,夏敏心想。由宿舍往下俯瞰的社子橋連接兩塊被基隆河切割的土地,遠處的視野一切都顯得迷你,龐大的社子橋卻顯眼地突出地面。
橋墩下有一座籃球場,還有一大片空地,遂加快速度,雨滴在視線中愈發傾斜。一邊抹去臉上煩人的水痕,一邊控制單車避免打滑。社子橋在近處觀看尤其壯觀,像巨人跨出一步,雙腳橫跨兩片土地,撐起北投與士林社子島的通道。
上次如此瘋狂地在雨中騎車,是什麼時候?夏敏心想。
五年前,在家鄉的社區高中度過愉快的兩年。高中人數不多,一屆僅三個班級,屬於幾乎能夠辨認全校師生的環境。校園不寬闊,入口可見教學大樓,大樓的另一面是操場與升旗台,操場對面,與大樓相對立的,則是一棟二層樓高圖書館。
夏敏幾乎從小便熱愛攝影,雖然沒有足夠資金,仍積攢數年的零用錢買一台二手相機,農田、巷弄、鐵道,不放過任何拍攝素材。校園雖小,然奇蹟似遇上愛攝影的同學,她叫曉晴,額臉、長髮,笑起來有個酒窩。第一次發現曉晴,彼時她身著校服手持相機,在拍攝一家麵店,霧氣氤氳香氣四溢,是鎮上名店。兩人在經歷多次聊天後發現竟有驚人的共鳴,返家後,也常在手機上聊至深夜方休。
雖課業繁重,周末與曉晴鑽進社區的小巷攝影卻足以提供喘息空間,曉晴癡迷於光影,夏敏沉醉於清晰的輪廓與細節,兩人各執一台相機,今日街頭明日街尾。夏敏立志要跑遍縣市的所有巷弄,不過東拍西拍,對於細節的執著導致進度總是落後,遂放棄。
「敏,你過來看一下這個角度。」
「什麼東西?」
曉晴迅速切換照片,顯示她扮出的鬼臉。
「靠北喔。」夏敏脫口而出,隨即發現可能過於大聲,緊張四出張望。曉晴則笑彎了腰。
「認真說,我很喜歡現在的生活,但是家裡看了成績單,幾乎要把屋頂掀了。」
「嗯。」眼見曉晴嚴肅的表情,夏敏也認真傾聽。
「你要聽簡單版,還是細節版的?」
「先來簡單版的。」
「就是真的很靠北。」
夏敏大力揪住曉晴的耳朵,叫痛的聲音夾雜笑聲混在一起。同時,雷聲劈啪響起,天色陰鬱掩蓋住適才的淡藍。兩人遂躲進屋簷,是大雨,雨水粗暴地沿著建築流瀑般洩在人行道,排水口咕嚕咕嚕不止歇,水聲從遠處掩埋兩人的談話聲。
「等等,我現在有很多疑問,所以你自己一個人去基隆河?然後,你那天回想起的朋友,在高中前沒有見過面嗎?」穆庭聲音略顯驚訝,側頭問夏敏。
夏敏從適才說故事的情緒中回過神。
「我自己去的。然後,我大致上知道她的存在,卻並非熟人,是高中時期才打成一片的。」
「感覺你們真的很有趣,有很多故事欸。」
「或許,改天我們再更深入聊,我突然沒有了心情。」夏敏頓了頓才說出口,臉上略有歉意。
「是我突然打斷你嗎?抱歉噢。」
「不是,我突然想到一些事情。真的不是你的原因。」
穆庭起身,揮手與夏敏道別,理由是不想打擾她的思考。學校的閱讀區極富質感,室內設計採取現代簡約風,夏敏很喜歡在此靠窗思考,她時常在窗邊看著來往的人潮,看哪一對情侶挽臂而行,零星的路人互不相干地走在路上,校犬悠哉臥於階梯,肚皮朝上毫無戒心,隔著一片玻璃的世界讓夏敏陶醉。
夏敏輕啜超商買來的拿鐵,曉晴,已經失聯許久了吧?
自從高三重新分班後,曉晴音訊全無。曾經試圖在放學後衝到她的班級堵人,卻總是換來一句:喔,曉晴已經離開囉。還記得,班上的同學大都尚未離去,而她的座位卻已被收拾乾淨。
一直無法忘記曉晴的每個肢體語言,靈動的眉毛、愛笑的眼睛,於是,下課鐘聲響起,遂逕直走向曉晴的班級。曉晴的座位依然不屬於這個班級,身體被外套蓋住,很明顯趴在桌上,喧鬧的教室傳出一聲:喔,她在睡覺。
「晴,你怎麼了?」夏敏最終還是嚥著口水吞下這句話。
第一次穆庭遇見夏敏便覺得她是個很特殊的人,可能是因為熱情與冷靜共存的,細膩與豪放的特質,讓人摸不清,究竟她是屬於害羞的、健談的,或者任何一種人格特質?夏敏稱自己為極端值的平衡,遊走在天秤兩側,幸運時便達成平衡。
夏敏,是一位神奇的室友。
早晨,設定為七點半的鬧鐘響起,夏敏一如既往叫了穆庭。穆庭意識略顯模糊地表示翹課,半睜的眼睛再次闔上,嘴唇輕輕張開吐出氣息。
九點半,另外一位室友的鬧鐘也響了,穆庭翻了個身,棉被在身上多繞兩圈,冷氣依舊強烈。
穆庭再次睜眼已是十點半,身體還有些不理智的抵抗,由十數到一能透讓意識清楚,於是開始倒數:十、九、八、七、六……睡意再次襲來,四肢痠軟無力。十、九、八……理智與非理智陷入僵局,整個臉龐埋進枕頭,眼皮感受來自枕頭內襯的壓迫。
十、九、八……
「喂,你太愛睡了吧!」夏敏走進寢室,早上的生物課提早下課,手上還拿著從學餐掠奪而來的午飯。穆庭不情願地下床,書桌上有昨夜的咖啡,差點誤飲,穆庭試圖用巴掌拍醒自己。
「你不覺得睡覺是世界上最棒的事情嗎?」
「你真的很扯,是無尾熊嗎?白天也在睡覺。」夏敏設置鬧鐘。
「嘿嘿,這樣我們宿舍二十四小時都有人清醒著。」穆庭邊說廢話,邊回想昨天為什麼忙到那麼晚。
超過期限的報告,繳交時間赫然顯示十二點,然而,這並非晚睡的元兇,一切都在凌晨二點才發現遲交。兩點前,與同學的閒聊搶走寶貴的三小時。至少不後悔啦,穆庭心想。
三小時,兩人像一對情侶坐在圖書館前的階梯,只差沒有互相摟著。
「最近過得還好嗎?」朋友問。
「無法確定,生活還是繼續走,也有許多小事情發生。但感覺需要一點改變。」
「根據斯多葛主義,自律就是快樂喔。每天發生一樣的事情,就值得慶幸。」
「乾脆說,根據心理防衛機制,人類趨向於可控的未來。哪有人像你這樣聊天。」穆庭斜眼看了朋友。
「不然,你要我怎麼回答?」
「不然,你繼續說那對情侶的事情?」穆庭將整個身子前傾,彷彿要聆聽什麼驚天秘密。
「我就知道你的個性。有一天,男的跟女友說要跟社團的成員討論活動流程,結果……」
「結果怎樣……」
「男的被女生閨密看到跟其他人牽手,完全不避諱的走在馬路上。還直接將手上的食物餵給對方。」朋友加上浮誇的表情動作,讓普通的出軌顯得格外傳奇。
穆庭默默聽著其餘甚是瑣碎的細節,不時添加幾句,真的好誇張喔、太渣了吧。另一面卻沉思,幸好故事中的主角並非自己。
幸好?卻連戀愛的邊都還沒碰上,高中時喜歡一位學長,學長很高,是叱吒風雲的籃球隊員。很想跟他說,喜歡你專注運球的模樣,喜歡走出的每個步伐,籃球進框與隊友擁抱時,興奮的眼神。可惜難以啟齒,應該沒辦法注意到,每次來到球場上,耳根都是紅的吧?
高中匆匆送走一代人的青春。穆庭原以為大學能夠順利找到喜歡的人,或被喜歡的人,誰料在感情的道路上越走越遠。總是安慰自己,正在等待時機,實際上只是向現實生活妥協,世界上是否有一個人,願意穿過千萬人群望她一眼,都是個奢望。
明明想像著有個人能夠在情人節折一朵紙花,黃色、粉紅、淺草綠都行,在咖啡廳度過只有兩個人的下午;在平凡的晚上相約讀書,累了便倚在彼此的肩頭,讓他的指縫划過長髮,說臉紅心跳的話;在冬天的早晨,一起呆望雨景,浮現不著邊際的幻想。
仍舊否認,自己需要一場戀愛來改變什麼。
生活剩下一些例行公事。
下午一點,穆庭整理背包,準備前往通識課教室,確認過課堂用書齊全,最後提起梳子稍作打理,鬧鐘卻意外響起。原來,中午臨時丟進洗衣機的衣物還沒被拿出,看向手機,距離點名時間只剩五分鐘。背包放下衝出房門的一刻,距離不長的宿舍走廊卻格外使人卻步,猶豫間,穆庭想起諸多選擇困難的時刻,她總是像個小孩手足無措。
穆庭沮喪回到房間,不踏實地拿起背包,這次沒有任何匆促,只是慢慢走。心中又冒出疑問,不確定昨晚完成的報告是否成功繳交。
一年四季,陽光總是舒緩地舖在通往教學大樓的地磚上。
自從與穆庭分享曉晴的故事,一直焦慮於,是否透漏過多?
穆庭是個不錯的人,雖然作息上略嫌頹廢,她的優點是,願意認真傾聽別人的想法,會用真誠的眼神凝視著談話者。很難想像如果那天將故事說完,彼此的關係將如何?尷尬居多,或者更為親密,沒有人能夠擔保。那天,怎麼會沒來由提及曉晴,還有攝影呢?
夏敏下意識想起,陪伴她走過許多時光的,二手的相機,相機被遺忘在老家的某個角落,同曾經散落在深處的某些記憶。現今照相,夏敏大都用手機,手機相較於相機輕便,也省去購買相機的費用,儘管畫質美中不足。
翻開手機相簿,照片是一年四處遊蕩的痕跡,以前照相是為了追求藝術,現在,只是想辦法留下存在的證據。偌大的台北城,被捷運的五條線網住,紅藍橘綠棕,每一條線都有不相干的故事。雖然沒有韓劇痛徹心扉的喊叫,一方決絕一方淚眼婆娑的場景,趣事或者微不足道的事卻不少。華山、松菸文創園區是假文青拍照打卡的好去處,信義、大安,手頭餘裕時能夠滿足消費慾,雖不能同電視劇裏,某千金小姐大手筆一揮將整個專櫃包下,偶爾挑揀出一兩件順眼的衣著還是令幾位少女興奮不已。
夏敏繼續滑動埋在相簿裏的照片,九份、士林、北投,而後基隆河畔毫無防備進入視線。
原本,一直尋找機會邀約穆庭出門。
「庭,你不能一直宅在宿舍啦,陪我出門。」
「可是,床墊真的好舒服。」穆庭調皮笑著。
「你不出門,就要變蝸牛了,一直縮在房間裡。」
「有沒有一種可能,我其實是海螺?」穆庭側過頭,使半邊粉色耳朵露出,似笑非笑凝視著夏敏。夏敏嘆了口氣,明明氣質出眾,卻不斷龜縮於小小生活圈,由整個台北城至附近的捷運商圈,至校園幾十公頃的面積,教學大樓與宿舍的人行道。真的是海螺,螺紋像漩渦,怎麼繞也繞不出去。
「海螺也得休假吧?」
一通突如其來的電話卻打斷兩人幾近無腦的對話,察看手機,來電對象顯示母親,夏敏接起電話往外走。原先只是「嗯、喔」語助詞傳入穆庭耳裏,像普通的大學生,偶爾厭煩,偶爾認真傾聽家長碎念的叮嚀。不多時,卻發出一聲驚呼,聲調雖然低,卻掩蓋不了惶恐的語氣。
穆庭躺在床上,一邊滑著手機,一邊模仿驚呼的聲響。「啊……」順勢加上顫音,而後噗哧一笑。
良久,夏敏依然未歸,走廊上再也沒有傳出任何聲響剩下寂靜,穆庭試探性開門找人,走廊只剩下恍白的大燈並無殘留人影。
那天,夏敏孤身離去。
曉晴的名字,消失了兩年後,以另一種形式出現在生命裡。
緊閉的嘴唇,無說出任何話語。風將頭髮吹散,遮住視線的髮被撥往鬢角,雙腳卻並未停頓,單車,一開始就沒有止歇的意圖。
往南,沿著承德路騎行。這是熟悉的街,寬闊的馬路由台北車站延伸至唭哩岸,由繁華的交通樞紐,到雲煙裊裊的北投盆地邊緣,幾乎支撐起這個龐大經濟體的血脈。相較於汽機車,單車薄弱且緩慢。綠燈,汽機車相繼超越夏敏,額上的汗珠又冒出許多,夏敏以手背抹去;龐大的花市、Volvo汽車專賣店從眼前掠過,夏敏活動僵直的肩膀,背部開始感到輕微痠痛。眼前士林的風景漸漸與夏敏無關,同當初曉晴與她的世界。夏敏面無表情注視著前方。
過橋,士林兒童新樂園緊鄰外雙溪末端,注入基隆河的交會點。下橋梁,自行車道延綿成別樣景致。注視著一切,似乎全神貫注,卻讓它們在眨眼間、亂髮飛舞間,不帶感情地流逝了。
夏敏將手機音樂開到最大。
「誰還記得是誰先說,永遠的愛我……」下午的河堤無有聲響,只有偶爾風吹過,樹葉間磨蹭的沙沙聲。沙沙聲掩蓋了安靜的事實,而音樂響起,又將身旁的雜音吞沒了。
手機放在ubike菜籃,平躺放著,手機維持最大音量,也不怕引起路人目光。漸漸,夏敏開始發力,在無人的自行車道上愈騎愈快。不多時,額頭冒汗瀏海沾上些許汗水,夏敏的腦袋更加空白;數秒,已經感受到心臟急速的跳動,只覺得,視線變得更狹窄,夏敏感受到身體與單車幾乎都快脫離控制,卻仍想要榨乾全身力氣,風景在速度與搖晃中模糊,心中有一種清晰的聲音:那就失控吧!
夏敏最終沒有失控,急行的腳踏車在全身痠軟下變緩,而後停止。腳踏車停靠在路邊,而後坐上河堤旁矮小的金屬護欄。雖然五月,微風還是把濕透的身體吹得一陣涼爽。堤邊綠草仍在搖擺。
「 曉晴好像懷孕了……」母親的聲音在電話另一端響起。
夏敏關掉手機音樂,五月河畔徹底安靜了。
夏敏還記得與曉晴躲避暴雨的午後,坐在騎樓的板凳上,兩人分享關於未來的看法。
「想當攝影師,邊旅行邊欣賞風景,多好。」曉晴撐起下巴,看著雨滴從屋簷跌落。
「興趣,不一定能當飯吃吧?雖然這個事實很靠北,但還是要能養活自己。」
「你的意思是,攝影師養不活自己?」
「不是,除非有高超的技巧,或資歷,不然會走得很辛苦。」
「你說,我的技巧不好囉?」曉晴的聲音有點急了。
「哎,好吧!我贊成你,但是,這是一條辛苦的路,想清楚就走吧。」
「嗯。」
對話的尷尬使兩人陷入一陣沉默,只剩雨水撞擊地面、屋簷,以及排水管的聲音。望向曉晴,她盯著外頭人行道,濕漉的人行道,水流四竄。
「好啦,不要想那麼多,做就對了。」夏敏摟住曉晴的肩膀往身上靠。第一次與幾近成熟的女生親密接觸,體香還帶著微溫傳入夏敏鼻息當中,耳朵也不禁紅了。曉晴的身體很軟,夏敏突然發覺,彼此都已經不同於以前的稚嫩了。
曉晴只是微微讓開,卻沒有閃躲讓夏敏摟著。不多時,頭便靠在夏敏肩上,似乎還保留一絲力氣,半放鬆靠著,讓夏敏不必花力氣來支撐身體。
「家裡希望我認真讀書,然後找個正經工作。」曉晴頓了頓。
「我有跟你說過男友的事嗎?」曉晴突然一臉正色地問,夏敏搖頭,臉上表情略顯驚訝。
「我跟他在網路上認識的,照片笑起來很陽光,他真的是我的菜。」
「你不怕修圖?現在網路上的真偽已經讓人分不太輕了。而且,小心渣男。」夏敏小心翼翼地說到。
「不會的,他整體的感覺,並非修圖那樣。」曉晴將手機遞給夏敏,螢幕上的男生輪廓深刻,典型的帥哥樣貌。
「你們聊到什麼程度了?」
「改天再說囉,我還想再等等。」曉晴臉上微微一紅,掙脫夏敏摟在肩上的手。
雨未停,但大雨轉小,原先竄流的雨水也化做水痕般,只薄薄鋪在人行道、馬路上,偶爾細雨濺起小點印記,卻很快恢復平靜。等待近半小時的兩人終於按耐不住,趁小雨空檔離開,衝出騎樓將坐墊的雨水用手掃掉,在雨中騎行著,彼此都覺得新奇。
輪胎途經水面,划開長長的口子,夏敏感受短褲邊緣也被濺上水滴,雨滴輕微地落在手背、臉龐、甚至是頭髮,起初感受點點冰涼落在身軀,出現閃躲的念頭,然而,看著曉晴毫不在意的模樣,夏敏也漸漸享受當下的氛圍。
沒有規則、沒有束縛,一種對於現實的叛逆油然而生。這樣不會感冒嗎?去她媽的感冒。這樣,超不像女高中生?去她媽的刻板印象。還是我們乾脆停下來給雨淋?太瘋了,我還有一點理智。
曉晴騎在前頭,每次傳話都要歪頭向後吼叫,夏敏沒來由地笑出了聲,笑聲毫不收斂,曉晴也被逗笑了,或許,適才的壓抑的對話都隨著喊叫聲、嬉鬧聲,隨雨水一同沖進城市的某個排水孔。
雨還在下,衣服能夠擰出一桶水。
基隆河的雨尚未停。與家鄉不同,唭哩岸鄰近盆地邊緣,雲霧纏繞在山頭、半山腰,幾近觸手可及的雲煙,使雨景增添神祕感。晚上,神秘反而變成一種沉默的黑,山脈只是靜靜俯瞰著北投一帶的山城,興衰榮枯,雖與鬧區仍有一段距離,卻並非了無人煙,新北投、天母、石牌是鑲在這片土地上閃耀的珍珠,在黑夜當中仍有不少人間煙火。
夏敏只是靜靜坐在社子橋下的空地。
晚上的基隆河,河水呈現墨黑色,也像是平滑極致的鏡面,純白色路燈點亮,延綿到轉彎處,相同的曲線印刻在河面,卻被點點雨滴弄糊,一時間鏡面也皺摺起來,抬頭望自行車道的路燈,壟罩在煙雨中,一排光暈隱晦在夜晚閃爍。
「如果是曉晴,一定會拿相機拍下來吧!」夏敏心想。
更多關於曉晴的回憶浮現腦海:只要破曉,就可以晴天喔,曉晴第一次跟夏敏自我介紹,還害羞地臉紅;與曉晴在老家巷弄的點點滴滴,兩人漸漸變熟,無話不談;下雨天,摟著曉晴柔軟的肩膀。
高三後,關於曉晴的消息都只剩聽說。
聽說,曉晴與網友出門,交往一陣子卻被拋棄,男生出軌並譏笑她純真的感情觀,為了彌補傷痕,或者內心的空虛,曉晴逗留在網路上的時間更多了。與不同的網友見面,甚至因此跑出小鎮,最後被家長發現斷絕一切網路來源。
夏敏極力不去想像曉晴受傷的模樣,或者,含著眼淚哭訴:他說過很愛我。夏敏選擇忽略,或否定這些聽說,如果曉晴已經不是從前的曉晴,夏敏還能夠是從前的夏敏嗎?
可惜,現在只能接受這一切。
在那些聽說後,再也沒有任何曉晴的消息,可能她羞於面對人,或者家長更為強勢的監督。高三大考即將逼近,夏敏也將這些煩惱盡與猜疑丟到內心深處,像是完全丟棄過去自己一樣。
社子橋下的籃球場燈被點亮,媽媽的碎念又再耳邊響起。
「原本阿,我在菜市場買菜,看到一個非常像曉晴的人,我還仔細看了幾遍,臉有點像但肚子挺起來。我想了好久,也不能確定。」媽媽頓了頓。
「過了很久,有一次看到曉晴她媽,問了這件事,她媽眼神怪怪的,也支支吾吾不想回答。你關心一下她吧!」
「關心個屁!晴,你怎麼了?」夏敏突然有種衝動,想對沉默的河面大吼,用盡全身力量去喊叫。讓發紅發熱的臉龐更加滾燙,讓所有在球場上的人詫異盯向這裡。
盆地邊緣,在山脈寂靜地注視下,一位大學生如同女孩般在基隆河堤邊啜泣。雨尚未停,今晚是細雨。
「敏,你還好吧!難得你起那麼晚,陪我一起翹課嗎?哈哈。」穆庭身體半邊用手軸撐起,腹部以下還蜷縮被窩中。
「今天是星期六阿。」夏敏懶洋洋回答。
「我知道,故意鬧你的,最近看你有點心不在焉的,還好吧?」
「翹課仔竟然跟我提心不在焉?」
「每個人都有固定的生活模式,脫離他的生活模式就不好啦!我習慣翹課,所以就這樣囉。」
「歪理。」夏敏稍微撥正蓬鬆的髮,緩緩爬下床鋪。
簡單盥洗整理後,穆庭罕見邀約夏敏出門。
「你不用做報告嗎?」
「我們先去吃壽司,然後再去其他地方。報告丟一邊吧。」穆庭直接拉著夏敏手腕往外走。
鄰近捷運站有一間迴轉壽司,小間隔局只能容納二三十人。享用完壽司,兩人搭上捷運,由石牌站往台北車站的方向前進。
從捷運車廂內望出有風景可以觀賞。芝山站往士林站途經外雙溪,溪流並不寬敞,約莫三四十公尺,住家緊鄰水泥築起的河堤;士林可見繁忙的街道與緊湊的透天建築,士林與劍潭環抱出士林夜市商圈,小吃、衣物、手機飾品,在不同街道發芽生枝;劍潭與圓山間橫跨基隆河,河畔有舊台北兒童樂園,遊樂器材都已停擺,像定格的笑聲與快樂,一代人的記憶注定要被遺留在無人打理的荒煙漫草中;圓山緊鄰台北美術館,而再往市中心走,便是黝黑的隧道,廣告牌與緊急逃生牌不時晃過眼前。
「所以,我們要去哪裡?」夏敏問。
「說實在話,我也不清楚。」穆庭聳肩,看似不在乎地回答。
「你不知道要去哪裡,還拉我出門。」
「不是每一趟旅程都有明確目的,有一次,我搭上紅線再轉藍線,連出捷運站都沒有,只是在月台、人潮間變換移動,又繞回原點。」
「歪理,而且那算逃票。」夏敏嘆口氣,沒有力氣去說服眼前仍睜大雙眼,永遠不按套路出牌的女孩。
「不然,我們坐到紅線最尾端,象山站。」穆庭猶豫片刻。
夏敏抱怨五月尾六月初的悶熱,討論過後,決定先於信義逗留。穿越四號出口抵達地面,高聳101緊貼眼前,需要幾近九十度的仰望才能將其納入眼底,強化玻璃透出碧綠色幽光,鱗片般包裹建築外層直至天際。兩人沒有乍到台北的興奮之情,反而對於建築產生突兀的不協調感。
「101就是資本主義的陽具。」穆庭嘟著嘴,斜視不斷拿手機、相機拍照的人群。
「好像有點道理。」夏敏雖然附和,卻把穆庭往室內拉,深怕下一刻又說出可怕的言論引起謾罵。
101內部大都為奢侈品牌,較為親民只有地下室美食區。搭乘手扶梯向上,兩人穿梭在高檔的專櫃間,用微乎極微的腳步聲,將Dior、De Beers、Gocci遺留在身後。四樓,空間豁然開朗,建築的鋼樑固定纜繩超過一個人能環抱的寬度,中間騰挪出四五層樓高的空曠區域,Louis Vuitton貴賓專屬區置中,簡易卻奢華的酒吧緊鄰,空氣中蔓延強烈的,金錢的賀爾蒙。
「來過101好幾次,但感覺幾乎相同,每次都彷彿在提醒自己,我是個窮人。」兩人相苦笑。
相較於北投、天母的平淡,信義更多的是眩目的感官刺激,宏偉的建築軀體震懾著土地。關於上流社會的傳說,藏在第六層至八十七層樓的秘密空間,是某個外商公司的總部,抑或商業巨擘的分公司,距離地面的遊客都已太遙遠。
太陽漸漸斜向西邊,島嶼之都,此刻正沐浴橙紅之中。
穆庭大口喘氣,雙頰也因為運動而通紅,對於平常鮮少運動的她而言,象山步道無止盡般,石梯以四十五度角重複著,延伸到視線盡頭。
「年輕人加油喔!」偶有登山客與兩人打招呼。
「謝謝。」穆庭掛起笑臉,假裝輕鬆地回答。
「加油喔!體力好好喔,你是這邊的居民嗎?」相較之下,夏敏的體力游刃有餘,還能與登山者聊上幾句。
熱風吹過,石梯兩旁矮樹叢同穆庭的身體搖晃。
「好累,到底誰說要來的。」穆庭一臉調皮地望向夏敏。
「不然,我們坐到紅線最尾端,象山站。」夏敏模仿著穆庭的語氣,穆庭只得克制早已痠痛的腹部,使之不因為喘笑而透不過氣。
不懈努力下,六巨石觀景台終於露出邊緣,木質觀景台眺望信義區,乃至於延伸出的台北城。101破土而出矗立在視野右方,伴隨附近幾棟高樓注視繁華的街道。盆地邊緣的山脈靜默,與數百公尺外的世界隔絕,兩人像是在真空之境,凝視天上不慎墜落在凡間的星空。
「在這個地方看101,感覺又不一樣了呢。」夏敏喃喃自語,依然望著眼前風景。
「是阿,象山夜景蠻常作為跨年煙火的拍攝地點,在新年倒數階段,這裡將排滿專業相機。」穆庭一邊言語,一邊拿出手機準備拍照。
「挺美的。」
「敏,之前說過你的興趣是攝影,為什麼選擇放棄相機?」
「我覺得,能夠紀錄就足夠了,照片是為了要記住當下的時刻吧。」
「確實,我認為過去與未來的事,都無法干涉,唯一能做的是把握與記得。」
「為什麼要突然間那麼嚴肅?哈哈。」夏敏擠出笑容,將手放在橫臥木質欄杆上。
「我覺得你最近心情不太好,可能跟你之前提到的高中同學有關。」
「哦!」夏敏若有所思盯著眼前不切實際的美麗。
若干秒後夏敏在遲疑中開口,將所有事情娓娓道來,從曉晴高一高二的美好回憶,慢慢建立起兩人的友情,至高三時的逃避與冷漠,最後得知她懷孕的消息。夏敏漸漸讓語速緩和,如同在述說別人的故事那樣。
象山因日落而陷入黑暗,零星路燈指引,鋪成一條光廊。
「讓我想想。」穆庭沒有給予即時回應,而是沉入思緒之中。從象山站至石牌站的車程是安靜的,兩人投身進入浮誇的世界,浮誇的世界用夜景來狂歡。
「敏,拿去吧!」穆庭突然從口袋中拿出兩罐啤酒,把其中一罐地給夏敏。
夏敏嚇了一跳,左手猶豫後接過啤酒。
「已經過了午夜十二點,今天是你的生日,我還沒忘。剛才偷偷帶了兩罐回來。」穆庭打開鋁罐,發出與汽水類似的噴氣聲。
「以前,我討厭十八歲的自己,覺得沒有成熟到足以成年。二十歲也算交界吧!永遠都回不去十幾歲的青年時光。」
「英文裡,最多到十九還是teen結尾,表示青少年(teenager)。」穆庭繼續自言自語,夏敏則將啤酒放在桌面上,望著窗外沒有發出任何言語。
「我不想說服你快樂,或說冷笑話。但我想說三個故事。」
「嗯。」夏敏輕輕回應。
「我有朋友來自澎湖、金門、馬祖,與台灣島隔了一片海洋,但還是活得很好。我們時常會開玩笑,每次回家都是坐飛機。」
「第二個是,有同學的父親生病了,罹癌,家中經濟來源剩下另一方,目前還有一位國中大小的弟弟需要照顧。」
「第三件事,睡覺可以解決很多事情,某些哲學家、數學家會用睡覺來尋找靈感。」
穆庭說罷澄清自己不會發酒瘋,卻明顯有些微醺,爬上床鋪倒頭便睡。
「二十歲生日快樂!」手機傳來簡訊,夏敏禮貌性地答覆,卻第一時間回想起,因為今日出門而拖延的報告。情緒反而顯得略為焦躁。
夜晚的台北仍有凡人遊蕩,夏敏將鬧鐘調至早上八點,熄燈後鑽進被窩。